《克拉拉与太阳》已经在各社交平台屠屏了。
《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第八本小说,也是自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在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通过一位令人难忘的叙述者的视角,观察千变万化的现代社会,探索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爱?
克拉拉是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AF),具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她坐在商店展示橱窗里,注视着街头路人以及前来浏览橱窗的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她始终期待着很快就会有人挑中她,不过,当这种永久改变境遇的可能性出现时,克拉拉却被提醒不要过分相信人类的诺言。
石黑一雄每一部“普通的作品”都充满令人惊叹之处。就像在这一本中,叙述者克拉拉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一个AF),她仔细观察着她所在商店以及橱窗外的情况,同时也在店内等待并期待着她的主人。
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说这个故事萌发于他脑海中的一个儿童插画书:一个关于不怎么健康的孩子被限制在她房间里的故事。她和她的娃娃一起看着日落。直到有一天夜里,他们能够离开房间,去到外面的世界。然而他的女儿认为这对于儿童读物来说有些过于悲伤了。
对于石黑一雄一家人来说,2017年10月5日是个大日子。他的妻子洛娜在经过几周的讨论后,终于决定要去染发。当时她正裹着理发围布,坐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家理发店中,盯着她的手机,那儿离格德斯绿地并不远,孩子们整个童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一条新闻闪过后,她对等待着她的理发师说道:“抱歉,我不能再染了,我的丈夫刚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得回去解救他。”
回到家的时候,石黑一雄正在边吃晚起的早餐,边和经纪人打电话:“它和布克奖完全相反,布克奖会有长名单和短名单。你可以听见雷声阵阵逼近,通常不会很突然。诺贝尔奖却像一道晴天霹雳——轰隆。”不到半个小时,家门口就挤满了记者。他又打给了她的母亲石黑静子。“我说‘我得了诺贝尔奖’,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很吃惊,”他回忆道,“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迟早会得’。”
两年前,她去世了,享年92岁。石黑一雄最新的作品《克拉拉与太阳》就是献给他母亲的。这本书是他获得诺贝尔奖后的第一部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写的是母性。“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我的母亲。”他如今说道。
那么,我们的克拉拉呢?说到底,她究竟有没有一颗人类的心呢?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的确,克拉拉拥有人类引以为豪的所有美好品质;她善良,体贴,无私,为了乔西献出了她所能献出的一切。克拉拉也并非没有情感;在与人类的一次次交流中,她能够准确地体会并且表达真实的喜悦、兴奋与哀伤。然而,有一样人类共有的特质却是克拉拉所缺失的,那便是自私——因为她是一个完全利他的存在。
纵观全书,她的全部考量与出发点都是围绕着他人而展开的,从中我们看不出她对自己的境遇与命运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关切。这也就注定了克拉拉的一切品质与情感都是无法用人类的纬度去衡量的,因为,正是由于自私的欲望与升华的渴望并存,人类的心中才会充满了矛盾、彷徨与痛苦;没有了自私那下坠的重力,一切崇高、向上的人性也就虚无缥缈得失去了分量。自私是人类沉重的负担,但也许在并不遥远的未来,也会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最重要的锚点吧。
《克拉拉与太阳》书摘
罗莎和我新来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在商店中区,靠近杂志桌的那一侧,视线可以透过大半扇窗户。因此我们能够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RPO大楼的下半截。等到我们适应了环境,经理便允许我们走到店面前头,一直走到橱窗背后,这时我们才看到RPO大楼究竟有多高。如果我们过去的时机凑巧,我们便能看到太阳在赶路,在一栋栋大楼的楼顶之间穿行,从我们这一侧穿到RPO大楼的那一侧。
当我幸运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时,我会把脸伸过去,尽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养;如果罗莎在我身边,我也会叫她这么做。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得返回自己的原位了;新来的时候,我们时常担心自己会一天比一天虚弱,因为我们在商店中区的位置往往见不到太阳。
男孩AF雷克斯————他那时挨着我们————叫我们不必担心,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指着地板说:“太阳的图案就在那里。你要是担心的话,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经理正忙着在红架子上布置东西,我不想去征求她的许可,免得打扰她。
于是我瞥了罗莎一眼,而当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我时,我上前了两步,蹲下身,向着地上太阳的图案伸出双手。可我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里,图案便黯淡消逝了,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拍着图案刚刚出现的地方,发现不管用,又拿手摩挲着地板————它依然没有再现。等我站起身来时,男孩AF雷克斯对我说道:
“克拉拉,你太贪心了。你们女孩AF总是这么贪心。”
虽然我那时是新来的,我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或许并不是我的错,太阳只是碰巧在我触碰的那一刻抽回了他的图案。可男孩AF雷克斯依然一脸严肃。
“你把所有的滋养都占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几乎都要黑了。”
一点不错,店里的光线已然阴沉了下来。哪怕是在户外的人行道上,灯柱上面的严禁停车标牌也变得灰暗而模糊了。
“对不起。”我对雷克斯说,随即又转向罗莎:“对不起,我没想着要独占的。”“因为你,”男孩AF雷克斯说,“到了晚上我就要没力气了。”
“你在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区的AF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这下他们的身体肯定更差了。你好贪心,克拉拉。”
“我不相信你。”我说道,但我已经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罗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无物。
“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男孩AF雷克斯说。说完他垂头弓背,身子一软。
“可你刚刚自己说了,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你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最终说服了自己:男孩AF雷克斯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意之间,我让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让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F们大多不愿谈及的事情。之后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在了男孩AF雷克斯身上,让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开玩笑,他的一部分内心也是认真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因为经理把他挪到了前区壁龛里。经理总是说,每个位置都是精心策划的,无论我们站在哪里,被选中的可能性都一样大。话虽如此,其实我们全都知道,一位顾客走进商店,目光首先会落在前区壁龛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兴这回轮到他了。我从商店中区望着他扬起下巴站在那里,太阳的图案洒遍他的全身;罗莎有一回冲我探过身来,对我说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极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
雷克斯进了前区壁龛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商店。我那时还不太擅长分辨年龄,可我记得当时我估测那个女孩的年龄为13岁半,现在我认为这判断是准确的。那位母亲是一个办公室工人,通过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装,我们能看出她的职位很高。女孩径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亲则信步朝我们这里踱来,瞥了一眼我俩,接着又朝后区走去,那里的两个AF正坐在玻璃桌上,按照经理的吩咐,无拘无束地晃荡着双腿。一度,那位母亲呼唤着女儿,可那个女孩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抬头凝视着雷克斯的脸。接着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抚过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当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冲她微笑,一动不动,谨守我们得到的指示:当一位顾客显露出兴趣时,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瞧!”罗莎低语道,“她就要选他啦!她爱他。他真幸运!”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罗莎一下,让她安静,因为旁人可以轻易听到我俩说话。
现在轮到女孩呼唤母亲了,很快两人一起站在了男孩AF雷克斯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女孩偶尔还会伸出手去触摸他。两人压低了声音说着话,我听到女孩一度说:“可他真完美,妈妈。他真漂亮。”过了片刻,孩子又说:“哦,可是妈妈,拜托了。”
经理这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俩身后。终于,那位母亲转向经理,问道:
“这个是什么型号的?”
“他是一台B2,”经理说,“第三代。遇上合适的孩子,雷克斯会是一个完美的伙伴。我觉得,他尤其能够在年轻人身上激发出一种认真勤勉的态度。”
“嗯,这位年轻的女士确实需要这个。”
“哦,妈妈,他真完美。”
母亲又接着说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对吧?”
她就是这么说出这话的,就当着雷克斯的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雷克斯也保持着微笑,可那个孩子一脸困惑,眼睛从雷克斯身上移开,瞥向母亲。
“不错,”经理说,“第三代一开始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可那些报道太过夸大其词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环境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我听说太阳能吸收不良可能导致进一步的问题,”那位母亲说,“甚至是行为问题。”
“恕我直言,太太,第三代产品已经为许多孩子带去了无尽的欢乐。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矿井里,否则您无需担心。”
那位母亲继续看着雷克斯。最终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罗琳。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他。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继续微笑,直到两位顾客已然离开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表露出难过的迹象。可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他开过的那个玩笑,我能肯定那些问题————关于太阳,关于我们能吸取多少他的滋养————雷克斯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有一阵子了。
编辑/王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