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说“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将于明日上映的《又见奈良》就是这样一部令人回味的作品,该片纯熟老到、意境留白,出自80后导演鹏飞之手。
《又见奈良》是鹏飞导演的第三部长片,他的导演处女作《地下香》获得第72届威尼斯电影节影评人协会最佳影片和芝加哥电影节新锐导演竞赛单元金雨果奖,第二部作品《米花之味》入围了“威尼斯日”单元,并获得“特别提及奖”,而由他担任编剧的蔡明亮导演的《郊游》获得了第70届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可谓“起点即高点”。
或许是从小在京剧团长大,早早就在戏曲中体会了“人生几度秋凉”,鹏飞不喜欢在他的电影中书写悲剧,“本来生活就挺难的了”,所以,就算是《又见奈良》这样讲述年迈的中国养母远赴日本寻找遗孤养女的悲情故事,也被鹏飞以一种轻盈、灵动、幽默的方式呈现,不煽情不催泪,却是静水流深,让人看后内心惆怅、引发深思。
想把这个悲伤的故事拍得轻盈、生活化一些
拍摄《又见奈良》算是鹏飞的“命地作文”,他的第二部导演作品《米花之味》曾获得奈良电影节观众选择奖。奈良电影节有个传统,获奖的人都有可能跟奈良电影节创办人、日本著名导演河濑直美合作,题材不限,但是需要以奈良为影片发生地。
接到“任务”后,鹏飞决定做一个反战题材,“我们要在两个星期之内给出一个故事,我之前看过战后遗孤跟养母的故事,但了解不多,我就给朋友、长辈们打电话询问这段历史,看书看采访视频。初步了解后,我觉得这个故事好,我要拍这些养父母跟日本战后遗孤的情感故事。两个不同国家的人、不同民族的人组成一个家庭,甚至是有血海深仇的人组成了一个家庭,我觉得遗孤的故事可以表现人间大爱,而且遗孤和他们的养父母故事不应该被忽视。”
在诸多素材中,鹏飞最感动的是他看到的一个采访,采访中问了很多遗孤养父母的愿望,很多人都回答说愿望是去日本看看孩子,“找不到孩子,也至少看看孩子的故乡是什么样子,这个特别打动我,由于年龄、经济等诸多原因,这些养父母能去日本看孩子的很少,所以,《又见奈良》这部电影也是给他们圆梦吧。”
鹏飞的故事很快得到河濑直美的支持,为了积累素材,鹏飞在日本生活了八个月,走访大量遗孤,并用15天完成了剧本创作。他透露说虽然片中寻亲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是里面穿插的人物,关于遗孤的生活,80%都是真实的,“就像片中说的,只要看到房上支着‘大锅’,住的就一定是中国人,片中一位遗孤一听到‘莫西莫西’就会挂电话,以及一位遗孤能够唱样板戏,这些都是真人真事。”
电影《又见奈良》讲述了一段跨越60年的异国无血缘母女情。年近八十的老奶奶陈慧明(吴彦姝饰)孤身奔赴奈良,寻找失去联系的养女陈丽华。在遗孤二代小泽(英泽饰)和退休警察一雄(国村隼饰)的帮助下,找到了许多接触过、帮助过丽华的人们。在这个过程中,陈慧明如同亲历丽华到达日本之后的人生,她与小泽、一雄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段旅程中更加贴近了。
年迈的奶奶远赴日本去寻找多年未见的养女,却始终寻而不得,遗孤二代在日本的生活步履艰难,日本独居的退休老警察孤独寂寞,片中三个主人公各有各的伤心,但是鹏飞却在伤心之上镶嵌了一层厚厚的温暖和幽默,虽然无法完全化解这些人的心痛,却也让他们彼此的情感有了慰藉,产生了家人般的亲情。
鹏飞说他想把这个悲伤的故事拍得轻盈、生活化一些:“我自己不喜欢看太沉重的题材,因为看完之后心里难受,我不要这样。关于日本遗孤,有很多作品拍得很好,但我觉得我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我喜欢用轻盈一点,灵动一点,幽默一点的方式,先把你逗笑了,之后你觉得还有点儿故事,有后劲。这个后劲不是你看的过程中被一脚踹心窝了,而是当电影结束,字幕升起,那个后劲在你心里开始升起。”
虽然怕煽情,不愿意让观众哭,但是鹏飞说自己在拍摄时哭了两次,“一次是奶奶见到养女的朋友、那位聋哑人时,还有一次就是在车里,老警察一雄被通知遗孤丽华已经去世的消息。”
吴彦姝一直惦记演奶奶,贾樟柯陪着一起剪辑
《又见奈良》能够顺利拍摄,鹏飞感谢中日团队的帮助,两位监制河濑直美和贾樟柯更是对他帮助很多,“绝非仅是挂名。”
河濑直美会帮助鹏飞协调剧组,她让大家统一住在关西的老房子里,剧组人员每天一起吃早饭,晚上放工后还能聊天喝酒,很快,中日团队就建立了高度默契,在拍摄时像个大家庭一样工作。
此外,河濑直美还帮着鹏飞找演员,她推荐了三浦友和、《深夜食堂》主演小林薰等多位老戏骨扮演警察一雄,他们都是好演员,却不是鹏飞心中的警察一雄,鹏飞拿出国村隼的照片,对河濑直美说希望由国村隼来演。国村隼曾出演《杀死比尔》《寄生兽》《决战中途岛》等多部电影,鹏飞看中国村隼的就是他的“亦正亦邪”:“一开场,一雄在居酒屋和小泽搭讪,会让人觉得他图谋不轨,后来他帮着奶奶去寻找养女,也是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干,就是这样动机不纯的一个人,却在寻找途中与奶奶和小泽有了家人般的温情。三浦友和的面孔太正义了,一看就是干好事的,那他再干好事就不动人了。国村隼的这张脸忠奸难辨更有故事,我们刚见面时,国村隼问我怎么会选他,我也没有找翻译,就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给他敲了‘猥琐’两个字,他看了哈哈大笑。”
片中几位演员的表演没有大喜大悲,却举手投足展现出了高超的演技,扮演奶奶的吴彦姝和国村隼由于语言不通,两人之间只能打哑谜,但有趣的是两人沟通却无障碍,坐在长椅上,两人互相交换看照片的情节,更是成为全片中动人有趣的一幕。
鹏飞透露说那场戏他在剧本里写得很简单,“就是写交换照片,那时已经开机两个星期了,他们很默契,也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演员挤眉弄眼表演得很夸张。两人表演时先是对看一下,然后开始试探,这位戴上眼镜,拿出照片,那位也戴上眼镜拿出照片,互相交换看彼此的家人照片,两位老戏骨演得自然又特别,一来一往全都是他们自己设计的小动作和细节,特别好,再拍第二遍时,就没有那个感觉了,所以就用了第一遍,两位老演员太棒了。”
吴彦姝出演过《相爱相亲》《流金岁月》《花椒之味》等作品,是个非常漂亮优雅的老人,鹏飞说他挑选这个角色的演员时,希望养母不要太苦大仇深,不要总是每天想养女想得以泪洗面,“我觉得一个漂亮的、可爱、动人的奶奶,背后却有这些伤心的经历,反而会更让人觉得心疼。所以,我就想到了吴彦姝奶奶,找机会见到她把剧本给她,她看完说特别感动,但没时间演。”
被拒绝的鹏飞很失落,但也没办法,只能回到日本继续筹备电影,快开拍时,他接到了吴彦姝奶奶的电话,问扮演奶奶的演员找到了吗?“我说还没呢,再找不到,我只能改成爷爷了,她就说跟后边剧组的统筹老师说一下,把时间调一调,她说‘我去给你演,你别担心了啊,片酬什么都不是事儿啊’。奶奶一直还惦记着这事,我很感动。”
另一位监制贾樟柯在看完影片初剪版后觉得不错,但是,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觉得可以更好,并且陪着鹏飞一起剪辑了十几天,“贾导一个素材一个素材地看,他眼睛不好会被屏幕刺激得流眼泪,所以,看电脑时还必须戴墨镜,就这样陪了我十多天,那时正是疫情期间,挺有意思的一个事是,我们两人都抽烟,剪片的时候都戴口罩,就看见一会儿他摘了一侧口罩抽一口,一会儿我摘了一侧口罩抽一口,挺有喜感。贾导帮着我把贪心想多讲的那部分修修剪剪,又找了镜头把一些情绪再叠加起来。比如,有个镜头是三个人在车里,我一上来就是一个全景,他就说,这种时候好像大家想看到他们的表情。所以,就从素材中找到他们三人的特写集中拉过来,然后才是全景。比起初剪版本,他帮助我在每一场戏不变的情况下,把情绪更加叠加好,所以,我特别幸运有河濑直美和贾樟柯两位这么负责任的监制。”
做导演是因为一瓶汽水
鹏飞1982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法国国际影像与声音学院导演系。2015年执导了自己的首部电影《地下香》。说起自己的导演之路,鹏飞笑说自己本来没有什么计划,可以说是一步一步被推上去的,选择当导演,还是因为一次实习中遇到的“汽水故事”。
鹏飞上大学时最初学的是电影后期制作,他在香港找到一家后期公司实习,“特别辛苦,每天就盯着电脑,有一天我去水吧冲咖啡,那里有个冰柜,是透明的玻璃,里面有好多汽水,什么颜色都有,特别好看,我就拿了一瓶出来,结果刚拿出来,经理就过来让我放回去,说我不能喝,这是给来公司的导演喝的。第二天我就看到刚获得香港金像奖新晋导演奖的导演来公司看效果,经理亲自给用盘子端来一瓶好看的汽水给他,打开后还放了一根吸管,我回到学校后就要求转导演系。”
而之前为了争取实习机会,鹏飞在网上把香港所有的电影公司地址都记下来,“我从小就喜欢香港电影,所以就把自己的实习地点选在了香港,我查到了差不多130家公司,就打印了130份简历,带着自己的学生作品,亲手送到这些公司去,同学跟我说现在都是发email,我说发email,人家根本就不看,我觉得我亲自送过去更有诚意,可能人家还能看一下。”
鹏飞坦承他的实习经历比在大学学到的知识对他更为有益,而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蔡明亮导演。2008年,鹏飞有机会去蔡明亮导演的《脸》剧组中实习,鹏飞说他的工作是打剧本、翻译、开车和担任现场第三副导。打剧本时蔡明亮在旁边念,他负责打字,经常搞不明白蔡明亮念的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他讲一讲之后我大概能明白,太难了。”
2012年,鹏飞又参与了蔡明亮的短片《行者》,2013年,担任了蔡明亮电影《郊游》的编剧。
何以受到蔡明亮的青睐,鹏飞想了想说:“我妈妈告诉我工作的时候要不遗余力,所以我在剧组就是哪儿需要我,我就能往哪儿跑,特别卖力气,我不知道蔡导愿意用我,是不是觉得这小伙子还挺能跑的。”
和蔡明亮在片场合作,鹏飞的一个体会就是不要推卸责任,比如说一个道具出问题,导演就着急地问是谁的责任,在旁边的鹏飞不会说这是道具的责任,他的任务是赶紧解决问题别耽误拍摄,“像这些大导演,见过的人太多了,经历的事也太多了,他当然知道那是道具的责任,但他当时着急,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给他解决这个事儿,我做了导演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做导演选同事的时候也是选这样的,就是不要推卸责任,把事情做好是最重要的。”
鹏飞坦承蔡明亮导演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我拍第一部电影《地下香》的时候完全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的方式。”
《地下香》的大部分场景取自地下室,鹏飞说这都与蔡导有关,“蔡导总是喜欢找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废墟啊阁楼啊什么的,但我拍完之后看照片,我觉得根本就不是我的,那是蔡导的风格,我是东施效颦,所以后来第二部《米花之味》我就开始变了,但这个改变的过程非常痛苦。”
和蔡明亮导演学到三点:真实、细节和有营养
鹏飞曾经认真地总结他从蔡明亮导演那里学到了什么,结论是三点,“第一是真实,真实是最为重要的,如果这个故事不真实,我就没有办法相信,就谈不上感动,更谈不上思考;第二是细节,影片人物的塑造需要细节,用细节来讲述这个人的背景;第三是有营养,片子不能白看,看完之后都不知道干吗不行。这三点对我影响挺大,就算我以后拍商业片,也会以这三点为基准。”
鹏飞谦虚地说自己并不是好的编剧,而他的剧本能够被喜欢,就是因为有生活,“我没钱请编剧,也没有一个编剧能跟着我在一年中用八个月、十个月的时间去体验生活,所有的素材都是自己看见、听见、感受到的,然后我把想写的写在黑板上,听着适合这个电影的音乐开始挑,挑选最为适合的开始创作。”
《又见奈良》中对细节的处理真实细腻,让影片非常动人,例如奶奶着急时还会蹦出俄语,例如家中支着“大锅”的基本上住的是中国人。鹏飞说他们走访时,走在一栋房子前看到了“大锅”,就下车去拜访,“推开门就是东北小品《卖拐》的声音,‘还要啥自行车啊,拐了拐了’,特别亲切,他们还特别热情,问我们‘吃饺子不?爱吃酸菜馅不?外面买的酸菜不行,我们都是自己腌的’,而这些细节都被放进电影中了。”
《又见奈良》的结局是开放的,继续寻找还是放弃寻找?奶奶的内心是绝望还是怀有希望?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解读,鹏飞说结尾这一幕是他写剧本时最早想到的,关于日本遗孤的故事,他在《又见奈良》这部电影中已经表达完毕没有遗憾,至于观众如何继续思考,就已经不是导演的任务了:“我觉得电影不是一个去解决问题的工具,更多的应该让观众去反思,我没有必要去解释,告诉你答案,而且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答案也是不一样的。导演也只是把他的人生观、经历、感受拿出来和观众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导演拍片只是有想表达的欲望,而导演并不掌握问题的答案。”
鹏飞导演的三部电影均被外界评价不俗,但他表示自己不是“天赋型导演”,“我是努力型,我会督促自己多拍一些想拍的电影。”
很多人建议爱看香港喜剧的鹏飞去拍部喜剧片,鹏飞笑说自己也会考虑,虽然目前拍的三部都是文艺片,但他说自己也一直想拍商业片,“喜剧、科幻、歌舞、冒险、枪战,我都喜欢,导演风格我还在摸索,我觉得自己还是小学生,还需要更加努力。”
供图/智慧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