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宜饮茶：比方腊梅白。正是这节令开的花，将开未开的素心腊梅花苞与安吉白茶同窨一处，清芬无尽。宜写字：譬如颜集礼碑，和多宝塔碑一样端方，只是字更多，可以凝神静气地临很久。宜看戏：最好是《锁麟囊》。因为热闹，暗合大寒“赶婚”之俗；也因宜古宜今。
大寒节适逢腊八。记得2016年小寒巧遇腊八，还说过“万事万物的愉快皆来自巧合”。如此说来，今年至少也比往年晚了半个月，因为闰了一个月的缘故。而另半个月又是怎么慢慢追回来的呢，这又是一段迷思。
但一年年的大寒依旧还是全年最冷的日子，尤其在南方。
上礼拜有朋友告诉我，明天就是本世纪最冷的一天——我吓一跳，问“本世纪不是才过了五分之一吗科学家这么快就能未卜先知了？”她又补了一句，“不是这意思，是说本世纪以来最冷的一天。”这么说也已经很厉害了，但掐指一算，时间正好也在小寒大寒之间，本来也该当是一年中最滴水成冰的日子，只不过今年刚好打败了其他二十年的同期低温罢了，焉知未来七十九年里会不会又有黑马跑出呢——但不管怎样，古人还是更厉害，算来算去逃不过他们的律令法度。
所以就还是来看一下大寒三候：一候鸡乳；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
鸡乳之意，有人说是在这个节气，母鸡提前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春日阳气开始产蛋。但这说法有点没道理：难道一年四季，非要到最冷时鸡才生蛋吗？但另一种解释则是孵蛋，那就合理得多。有朋友告诉我说在农村的确母鸡很少在夏季抱窝，鸡仔反倒到大寒之后才开始一只只破壳而出，这或许也是另一种物竞天择，只有身体足够强健的幼崽才能熬过一年中最天寒地冻的时节。
征鸟厉疾，光看这几个字已有画面感了。有说由于冬季猎物稀少，鹰隼一类猛禽在这个季节格外眼疾嘴快……或许也和大寒时节到处都在下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偶有活物走动总难逃鹰眼有关。
水泽腹坚则是说水体完全冻硬，连最中央也冻得结结实实。汉代经学大师郑玄说“腹”就是“厚”的意思，清人孙希旦进一步阐发，“腹，谓之水之深处，言其在水之中，若人之腹然，由上以渐及於下，至十月而水泽之腹皆凝结而坚固。”解释得清楚详尽。
他的同时代人朱又曾则认为“腹坚，言冰坚固凸出如腹”。感觉更符合北方日常所见。本来冰上就并非一平如镜，因为水阳面阴面受日射时间不一样，结冰融化程度也不一致，时不时有鼓裂暴突。倘若一整块无遮无挡的平整湖面，这时节正是大小朋友们去滑野冰的好机会。记得有一年冯小刚的《老炮儿》作贺岁片上映，正好也是一月左右，里面有约在颐和园昆明湖冰面上“茬架”的情节，荧屏内外都呵气成冰，一大群人呼啦啦冲上冰去也不见有人失足掉进冰窟窿去，大抵也是“水泽腹坚”的缘故。
过了腊八就是年。今年迎年的压力小寒不曾分担，因此大寒独沽年味。虽然实在太晚了，即便到了立春，也还有十天才真正过年。年节为大，传说中“年”也是不好惹的怪兽，要用鞭炮锣鼓声震慑或者取悦。因此农闲虽然不能种地，反倒各种仪式更忙。每次春节回南方，都看家人忙碌不已，一直要忙到三十。查了一下迎年之俗，仿佛古往今来也差不多，分别是“食糯”、“纵饮”、“做牙”、“扫尘”、“糊窗”、“蒸供”、“赶婚”、“趁墟”、“洗浴”、“贴年红”。
先拣容易的说。“食糯”一望即知，中式点心里，糯米永远占据比粳米要高的地位，大约因为糯米适宜做各种甜点，老人孩子都爱吃的缘故。但我从小就被反复告诫糯米食不消化，到现在看到各种糯米制品第一反应还是胃疼，但不懂为什么老人可以吃，难道胃愈老弥坚。可我爸爸胃并不好也一直爱吃，假如家里辛辛苦苦做了八宝甜饭，至少一多半都祭了他的五脏庙，且必定在正式开席前，这也是外婆生前最头疼的礼数问题，其实亲戚们早知道了他的顽童天性，但老人家以为还是设法遮掩一点的好，一旦我爸如猢狲般暴露本性，总要格外大大生一场气。
再说“纵饮”。这个“纵”字我真是喜欢，因为想起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再引申一下就是“大寒岂可无杯酒，欲致多多恨未能”。这是宋代方回写的诗，题目就叫《永乐沽酒》：
大寒岂可无杯酒，欲致多多恨未能。
楮币破悭捐一券，瓦壶绝少约三升。
村沽太薄全如水，冻面微温尚带冰。
爨仆篙工莫相讶，向来曾有肉如陵。
全诗就是穷啊穷啊穷，苦啊苦啊苦，卖酒的小子算得清清楚楚，给一券钱——这计量单位很难确认，一枚铜板太少，一张银票又太多——就坚决只给一券的酒，诗人伸长脖子往瓦壶里看，怎么看也不过三升。数量其实已经很惊人了，何以如此价廉，原来是卖酒的习惯往酒里掺水，因此很容易就结冰了——水的凝点比酒低，六十度的白酒大约-80℃才结冰，40度也要-25°C左右。所以识货者一看沽来的酒有冰花就知不妙，何况还是“微温尚带冰”，更可疑了。
前面都是直抒胸臆，到尾联方用了僻词。爨是烧火煮饭的意思，因此爨仆就是伙房师傅，篙工是掌篙船夫，“肉如陵”用的是左传之典，所谓“有酒如渑，有肉如陵”，陵是小山丘，渑就是渑水，在今山东境内。意思是，厨子大哥，船夫兄弟看我带这样的酒回来可别失望，什么时候我们的日子好到酒水充盈，肉堆成了山呢？——都穷习惯啦，凑合着吃吧。
最末两种职业陡然让人想起蒋兆和的《流民图》了。原来诗人在大寒之日跑去打酒还斤斤计较，不图一醉，为的是穷兄弟们辛苦一年，要一起庆祝。不料朴素愿望被奸商破坏，更教人不能原谅。
这诗也让我想起这半年来常去附近的菜市场，经常看到进城务工者模样的人在熟食窗口买卤肉熟食，手拎半扎啤酒，身后还站着几个笑逐颜开的兄弟。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想象接下来某处会有一顿真正的欢宴。而且至少啤酒不是假酒，丰俭由人，有昂贵的精酿，也有普罗大众可以买得起的纯生。
宋代有一个诗人叫曾丰的也写过《冬行买酒炭自随》。
大寒已过腊来时，万物那逃出入机。
木叶随风无顾藉，溪流落石有依归。
炎官后殿排霜气，玉友前驱挫雪威。
寄与来鸿不须怨，离乡作客未为非。
曾丰与曾巩同宗，但看全宋诗里他的部分，总觉道士气太重了一点，就像这句“万物哪逃出入机”。人都是要死的，可说出来到底是图什么呢？第二句写景稍好，北风里枯枝败叶都身不由己，只能随风狼藉。溪流落石有依归——所谓依归，可能就是被结结实实冻住了，而且“腹坚”。炎官是火神，玉友是仙人，这里大抵都代指白酒，温酒自然可以驱寒，也暗合题辙，只是典故用得又是“道貌岸然”，不好玩。末联更无聊，不知信寄与谁，又向谁担保自己没做坏事，全然没有方回生动自然。方先生穷得固然伤心，可也有书生气的可爱，又肯与劳动人民为伍，总归是好的。
光一句纵饮就说了好久，再看“做牙”、“扫尘”、“糊窗”、“蒸供”、“赶婚”、“趁墟”、“洗浴”、“贴年红”。
“做牙”当然不是看牙医，而是至今在闽南地区仍然盛行的旧日遗俗，也叫“做牙祭”。头牙在二月二，也就是北方人说的龙抬头，听上去像小孩子长乳牙；而尾牙约在每年腊月十六，现在基本只有生意人还做尾牙了，以前看台湾电影里说公司尾牙，还以为源自日本，不料竟是本土民俗。
“除尘”“洗浴”也好懂。“有钱没钱，洗澡过年”，但初一却不准洗澡，以防把新年的好运气洗掉。同理也不许扫地，原本理应腊月就打扫得地净窗明，否则“腊月不除尘，来年招瘟神。”听说扫地时还不让说话，大概和祭灶时用灶糖把灶王爷嘴粘住一个意思——但其实扫地本就没人开口呀，难道不怕吃一嘴土？
“糊窗”和“贴年红”就是贴剪纸，对联。最近市面的机器剪纸颇有中西合璧的态势，我家楼下十二月以来就贴了圣诞老人的剪纸，下面赫然就是嫦娥奔月，让人看了情感错乱。
“蒸供”。现代不大拜菩萨了，但北方人还是讲究正月扫墓，也得给祖宗先人准备一点吃食，不过橘子香蕉萨其马都可以，不一定是蒸制的馒头面点。
“趁墟”就是赶集。再没有比买买买更好的庆祝活动了，古人诚不我欺也——这就是古时候的双十一吧？但以前动不动就是集日，四乡八里约好了一同出门就是集。过年若又有点闲钱，更应该赶集。有一年正月，我就在西安附近村县的集上买过一个手工木头凳，因为喜欢凳面有个木头疤痕长得像飞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运回京，现在还好端端地放在我家客厅里。
把“赶婚”放在最后，是因为原本就想好了今天要说一说戏。腊月神仙上天述职，人间便百无禁忌，婚娶不必挑日，又是农闲，所以旧时景象是“岁晏乡村嫁娶忙”。一说到这里，就想起《锁麟囊》，民国剧作家翁偶虹应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之约作的本子，刚好也是两个新嫁娘的故事：富家千金薛湘灵和寒儒之女赵守贞同日出阁，刚巧都在春秋亭避雨，湘灵的丫鬟梅香嘲笑赵家花轿寒酸，引发守贞一腔幽怨。此处薛湘灵有极著名的唱词：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号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待问清楚了，便要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锁麟囊相赠，“我正富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只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赠囊之际，还细心叮嘱梅香“莫把姓名信口晓”。“春秋亭”唱段之所以是千古名段，一是“词藻警人，余香满口”，情节也荡气回肠，而更重要的，是反转了薛湘灵之前为置备妆奁不断烦难仆从更换的单一刁蛮形象。锁麟囊不过是装金珠与珍宝的绣花红布袋子，可光这袋子就让老仆薛良换了不下数次，老仆只敢偷偷背地抹泪，连一向疼爱湘灵的母亲都叹自己娇惯了女儿，此刻却如此轻易地赠与“同遇人”，用时下的话说，也算是缔结了某种女性命运共同体。
六年之后，湘灵携儿归宁路上突遇大水，母子离散，一夜之间天地变色，流落他乡，更不堪饥馁，自卖入卢府为奴。却原来卢府夫人正是当年受赠锁麟囊的赵守贞。古时讲究门当户对，贫女除非作妾，否则难以嫁入豪门。而若是明媒正娶，那么卢家本也不富裕。发迹至此，未见得没有变卖囊内珠宝之功；而自打赵守贞以卢夫人面貌出现，便有感念旧恩之辞。然而此刻她自然没认出落难的薛湘灵——本来当日相遇俱在轿中——只反复交代薛妈带好自己的麟儿去后花园玩耍。此处榫卯严丝合缝，守贞反复几次让湘灵“转来”，和最早湘灵让梅香“转来”声口如出一辙，暗示因果不爽，甚妙。
《锁麟囊》最脍炙人口的唱段还不是春秋亭，而是湘灵被熊孩子不堪折辱，自怜起身世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比之如今动不动虚荣炫富的世风不啻霄壤。而剧作家毕竟厚道，一旦亢龙有悔也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守贞终于起疑，再三礼让湘灵，终于两人相认，义结金兰，湘灵一家欢喜团圆。这是程派经典，但网上能找到的程砚秋版因年代久远画质湮磨，同样广受喜爱的是张火丁版，网上各个年份的免费资源都多，且有弹幕。看众多灯迷云叫好也是一乐，至少不必杞人忧天传统曲艺的式微乃至于消亡了。
原以为《锁麟囊》是古本，待知道翁偶虹创作于1940年，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引入中国还晚了二十几年，便理解了剧中何以有许多现代女性解放思想，两位主角对彼此命运有天然的默契与共情，而丈夫们几乎毫无建树，只作为背景存在，怪不得建国后仍长演不衰。虽然如此，这故事也实在符合多数中国人的口味。有义赠，有反转，有错认，还有不断插科打诨的丑角，最后皆大欢喜，诸多要素俱全，实在没有不讨喜的理由。
这是京剧的艺术也是幻术，人心与舞台共造的幻境。明知是假的，仍然甘愿一次次沉浸其中——看戏的人看到假马也信了，看不见的洪水也信了。任何故事只要与命运攸关，总能轻易牵动心肠，更何况是最易惹人遐思的美人出嫁呢。爱看这戏的也不一定只限女子——只要从头看至末，都不由分说地，深深感动了。
大寒宜饮茶：比方腊梅白。正是这节令开的花，将开未开的素心腊梅花苞与安吉白茶同窨一处，清芬无尽。宜写字：譬如颜集礼碑，和多宝塔碑一样端方，只是字更多，可以凝神静气地临很久。宜看戏：最好是《锁麟囊》。因为热闹，暗合大寒“赶婚”之俗；也因宜古宜今。
有较真的戏迷也许要说演的是夏天而不是冬天，相认之际湘灵亲口告诉守贞的，“己酉年六月十八出阁，已有六载”。正因盛夏，方才可能霎时晴雨，春秋亭避雨顺理成章；可这又有什么打紧？加缪都说了，“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而我更喜欢湘灵最后的唱词。
“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日赠木桃。”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种福因得善果的是她，至此却只暗叫一声惭愧。这样的戏文里，实在有最广大无边的中国，最惜贫怜弱的人心。也是大寒之日我可以想象的，最温厚的世情。
文珍，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现居北京。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诗集《鲸鱼破冰》，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
来源：凤凰网读书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