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无论是东方的古老传说，还是西方的诸神世界，折射的都是人类古老的渴望——超越有限的生命，超越肉体的力量，超越个体的智慧。这些渴望永远都不会消失，阅读神话的需求也就永远不会消失。
“神话是孩子的哲学，少女的梦，老人的诗”，人类学家、神话学家萧兵常这样说。
在出版《楚辞研究》《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等多部重量级专著之后，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专为青少年以及没有相关学术背景的普通读者书写了一部《中华民族神话与传说》（上下卷）。
这部介绍中华大地上56个民族代表性神话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通识读本，在带着大小读者领略神话传说世界神秘多彩的同时，也对其起源和细节进行了科学的考据与阐释，而数十幅精美插图，为其更添瑰丽绚烂。
孩子的哲学：用语言形象提出有关宇宙、宇宙生命或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鼓励和引导孩子，同样也鼓励和引导成年人，去提出并思考这些问题
读书周刊：关于神话传说的图书已经有不少了，您为何在耄耋之年还要撰写这套书？
萧兵：已有的讲神话的书都很好，但其中一部分是为成年人而作的，大都从文学入手，神话是外表，内核是文学。另外一部分是为儿童而作，又比较低幼，单纯讲一个故事，丧失了神话丰富的内涵。
我这套书是关于神话传说的普及性图书，普及的不仅是故事，更有故事背后的文化，隐含着人类学的观察维度。
读书周刊：也就是说，青少年读物和普及性读物的定位，并没有降低这套书的学术性？
萧兵：不仅没有降低，应该说我还用上了这辈子研究的所有心得。
过去，我们主要从弗雷泽的《金枝》（一部在世界范围内研究古老习俗及其有关信仰、观念的科学巨著）、简·艾伦·哈里森的《古代的艺术与仪式》（该书对古代各民族的宗教、道德、艺术、仪式以及戏剧等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论述）、爱德华·泰勒的《原始文化》（该书是“人类学之父”泰勒的代表作，自1871年首版以来，已成为人类学领域的经典）等为代表的古典民俗学派、仪式学派中获取理论和方法，再结合普列汉诺夫、保罗·拉法格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进行研究；后来又有了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特别是埃利亚德的比较宗教与神话哲学、坎贝尔的比较文学、荣格与弗莱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批评等新的研究工具。我融合了所有这些研究方法、研究工具来写这套书，力求做到既学术又可读。
读书周刊：孩子们会不会读不懂？
萧兵：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是诗的创作者与感受者。“我从哪里来的”是对人类的起源的追问。“人是猴子变的”这个答案未必能满足一个好奇的孩子，他执拗的追问，正是对神话的推源。
不只对人类自身感兴趣，孩子可能还会追问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是怎么形成的。这也正是《楚辞·天问》所叩问的，这些都是宇宙学上的大问题，连科学家都不容易说清楚，可孩子们正如茅盾所说的，专门就爱“攻击”大问题，而神话就是“天问”，就是追问这些大问题。
神话的功能之一，就是用语言形象提出有关宇宙、宇宙生命或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鼓励和引导孩子，同样也鼓励和引导成年人，去提出并思考这些问题。
少女的梦：神话作为人类童年的想象或想象的哲学，它的深层埋藏着科学的萌芽，时刻准备破土而出
读书周刊：这些远古的神话传说中，似乎都有着祖先现实生活的影子。
萧兵：神话传说是远古先民通过超自然的现象和幻想的形式，表达自己对自然现象及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中国以农业立国，很多神话传说都与耕种有关。我们称自己为炎黄子孙，炎帝、黄帝本是兄弟，都是有蟜氏（虹龙）的后代，“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两人长成后，本领各不相同，于是各自开发一方，但又保持相互交流。黄帝早期忙于游猎，还兼带游农；炎帝则专注于种植业，大概是因为发明了烧荒垦殖（古人称“刀耕火种”），所以被称为“炎帝”（“炎帝，太阳也”，又被尊为太阳神）。后来，炎帝还被祀为“神农氏”，神农尝百草，被奉为开荒选种的农业神和中医药的专家。
读书周刊：后稷也是一位重要的农神、耕神与谷神，还被认为是建立粮食储备库、发明畎亩法、放粮救饥、赐百姓种子的第一人。
萧兵：传说羌人的女祖先（或称圣处女）姜嫄，在野外踩到了恐龙足印，就怀孕了，生下一个羊头羊脑的孩子，谁都不承认他。但经过三弃三收的图腾考验仪式后，羌人意识到这个孩子异于常人，接纳了这个孩子，黄帝后代的周人更是接受他为开国祖先，尊称他为“后稷”，也称“庄稼王”。古“周”字主体是“田”，有时还加四点，表明周人已会施肥。
读书周刊：古羌人是今日羌族的祖先吗？
萧兵：现在的羌族只是一小部分古羌人的后代。由于文化差异、民族矛盾等复杂原因，古羌人一点点往西南迁徙，边迁徙边传播农牧文化，足迹最远达帕米尔高原。在这个过程中，羌人还与周人有规律地对婚，迅速融入并且成为华夏骨干之一，如姜太公就是武王岳父，后来封齐，与原住民共同开发东部。
读书周刊：可见民族的融合很早就开始了。
萧兵：56个民族的代表性神话传说中，有些内容相近、蕴意相通，显现出文化上的同根同源，是民族文化交流的结果。
读书周刊：神话虚中见实，也是历史的一种表达。
萧兵：神话也是历史。现代“神话—历史学派”称，有时神话比历史（书）还真实。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诗歌的真实”（包括神话的真实）有时还高于“历史的真实”。神话传说就是上古史的源头，比如黄帝，既是创造许多文明杰作的文化英雄，又是开启“传说时代”乃至“成文史”的第一伟人或民族祖先。
读书周刊：人们常常将神话与科学视为一对矛盾对立的关系，您如何看待神话和科学之间的联系？
萧兵：在人类早期，科学、哲学多采取潜隐的形态，不像实用性技术那样显而易见。神话作为人类童年的想象或想象的哲学，它的深层埋藏着科学的萌芽，时刻准备破土而出。我们的探月卫星叫“嫦娥”，月球车叫“玉兔”，都来自我们古老的神话，而美国的载人探月车叫“阿波罗”，阿波罗在西方神话中是太阳神，他追求达芙妮，达芙妮像嫦娥一样逃进了月宫，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悲伤之余，折下桂枝戴在头上，于是便有了“桂冠诗人”之称。这些名字都取得非常好，有深刻的意味蕴含在里面。
科学哲学家波普尔说：“科学开始于神话和神话的批判。”批判是反思，是怀疑，也是扬弃；哲学涵化其中，科学却未遁逸；怀疑论就是理性高扬的标志，但是它并不想抛弃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形象投射，否则就埋葬了科学与哲学。
读书周刊：您说神话是“少女的梦”，这个梦果然绮丽无比。
萧兵：我是中国著名神话学家袁珂的私淑弟子，袁先生除了在神话资料的搜集、整理与考证方面做出巨大成绩之外，他的《中国古代神话》影响巨大，印数近百万册，被译成十几国文字，至今还在流播。他病危前，我和叶舒宪去看他。他在病榻之上对我们说：“中国神话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许多新的宝藏等待你们去探掘。”我会永远记得这句话。
老人的诗：神话本就是诗，使人永远“诗意地栖居”。找回神话这本属于全人类的诗，也就找回了自己的童年
读书周刊：人进入老年阶段，似乎离诗情画意已远，您为什么说神话是“老人的诗”？
萧兵：神话本就是诗。人生步入老年，诗意逐渐退行乃至消失，但老人也可以不甘寂寞，可以在新的维度或层面上寻求“孩子的哲学”和“少女的梦”；找回神话这本属于全人类的诗，也就找回了自己的童年。
马克思说：“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吗？”“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我希望和孩子们分享这份“生活的诗意”，神话使人永远“诗意地栖居”。
读书周刊：对一种文明来说，神话传说的价值是什么？
萧兵：马克思曾说，“希腊神话是希腊艺术的土壤。希腊的科学、艺术和哲学都植根于神话，而这正是西方文明的根，自由思想和人文精神的源头”。西方人言必称希腊，谈及希腊则离不开神话传说。同样地，中国神话传说是中华的文明之“根”、历史之“源”，是中华民族精神与文化性格心理的土壤或基因。比如，我们的人文初祖黄帝，从神话学看，是黄土地的人格化，是黄沙、黄河、黄海的儿孙；他勤劳坚韧，开发西北高原，培植黄米、粟稷、高粱；又转战四方，沟通南北，交流西东，整合中华；他还集聚伟大发明于一身，传播文物典章制度于四海，成为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而又富于智慧的文化性格的象征。
当然，我也不想把神话的意义或功能过分夸大。美国神话学家坎贝尔在与人争论神话学在现代的地位时，曾口出狂言，“我能把大学的所有学科都容纳到我的神话学里去”。他从此获得了“神话偏执狂”的“雅号”，而这个“雅号”居然还成了比较文学的一个术语，用来指那些夸张本专业功效的自恋的学者。但是，我替坎贝尔叫冤。我理解他的本意是，神话学作为文学人类学的分支，跨学科性很强，能把自己的影响不同程度地传达到友邻学科里去。现代科学的一大特点就是跨学科。人类学本来就是跨界的科学，比较的科学。神话是想象的哲学，本身就“山在虚无缥缈间”，如果一味地以虚证虚，凌空驾虚，很容易弄成空话连篇，谁都看不懂，也不想看，那才是神话学的末日。它必须凭借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田野调查）等实证科学，让自己的研究或讲述有新的突破、新的高度、新的兴趣，这也是通识教育的一大追求。
（萧兵，原名邵宜健，人类学家、神话学家，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中国文学人类学会原会长。）
原标题：神话，人类古老的渴望
文/首席记者顾学文
来源/解放日报
编辑/贺梦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