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换人生28年,姚策:不要告别
澎湃新闻 2020-11-26 14:36

确诊肝癌晚期以来,28岁的姚策瘦了近30斤,脑袋在身子上显得大了一圈,声音微弱沙哑。吃完东西,胃部有时灼烧,有时胀痛。他的床边放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小盆,是接呕吐物用的。他也不太出门,最多下一楼走走。

止疼药从过去一天一粒到两粒、三粒;输液的留置针打的次数多了,静脉越来越细,护士换了几次手臂,找不到可以扎针孔的位置。

但有来访者进入病房,姚策依然会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接待,开起玩笑,“早上忘记洗头了,我这形象还可以吧?”病友发来信息,他一条条回复,“千万要加油啊”;要是没有好消息,他在抖音就很少更新。

护士寻找姚策手臂上可以扎针的地方

姚策在杭州治疗,给网友回复消息

杭州树兰医院住院部C区2楼肿瘤内科,姚策从10月底起就住在这里。过去9个月,他在异地治疗和回家休养之间切换,已经习惯了动荡的生活,一个月和儿子分离七八次,几乎记不起告别时的滋味。“上学和放假”,姚策这样称呼这个往返的过程,总说住院住院,不好听。检查、输液、吃药,都是功课,病理报告单就像是成绩单,下一张成绩单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这天将近11点,他迟迟没有入睡。一片黑暗中,他躺在床上捉着手机,播放一个个励志类视频。要不是视频的声音,他能听到心脏带着膈肌强烈的颤动声,感受身体在和疼痛对抗。

但失眠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疼痛,白天,他刚接受了一家视频媒体的采访,其中提到他许久没有想起的话题,关于生死和家人的未来。

夜晚是他少有的脆弱时刻。很多心绪涌上来,姚策压着声音啜泣。他想到刚过完3岁生日的儿子,和他可能没有父亲的人生:楷楷以后会不会被欺负?他会不会恨我?

这些心情,他没让家人知道。他们互相沉默,隐忍,猜虑,关心,从故事的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保护彼此的。

命运的玩笑

知道病情时,姚策起初想瞒着妈妈许敏。电话是纠结了一晚上以后打过去的。

“昨天我到医院做了个检查,情况不是很好。”“什么情况你就说了”,手机那头,母亲听着着急。

“应该是肝癌。”

“啊?”了一声,妈妈把电话挂了,几分钟后拨回来,她解释,刚才在开会会场里。姚策听出来,许敏声音沙哑,知道她哭过了。“赶紧回家再说”,许敏说。

姚策没有告诉妈妈的是,2月15日,他刚察觉到身体不对劲的那天,疼痛拉扯肩和背,他恨不得把手卸下来。检查结果出来,肝部有十四公分阴影,整个肝不过二十多公分,医学专业的姚策心里有数了。

晚上回到房间,对着窗外的月亮,姚策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妻子和孩子,最后他想到了死,30层的楼高,“真的,眼睛一闭就能往下蹦了。”

许敏不知道这一切,她在和专家不停打电话。才28岁,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他们刚吃过年夜饭,姚爸烧了宫廷鸭,鸭头煮得烂烂的,她爱吃甜食,做了糯米圆子和八宝饭。

她想不明白,自从2岁半姚策检测出患有乙肝,吃饭时餐具都用热水烫一遍,他们到各地问诊,给孩子用最好的药。最极端的例子是,姚策外婆性子烈,肝病不能吃得太油腻,看到姚爸做的红烧肉上浮着厚厚一层油,外婆会整盘直接倒掉。到结婚时,姚策的乙肝携带指标早已从大三阳转为了小三阳,“都很好的”,许敏不断回忆过往的细节。

除了疾病,他们过的是最普通的生活。许敏和丈夫在九江的医疗系统工作了大半辈子,生活慢慢步入了小康,再过几年他们就退休了。姚策大学毕业后先在医保局工作,2017年,他去外地闯荡,先加入了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又在宁波创业做电商。在这期间,姚策结婚、生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老板在凌晨打来的电话。

偶尔姚策周末回家,爸爸会烧一桌子菜。他们一起看电视,妈妈爱喜剧,看得投入,会自己笑出来,姚策翻个白眼,“这么幼稚的电视剧你还看”,妈妈怪他没大没小。

姚策和妈妈许敏、爸爸姚师兵

死是容易的解脱,活下去更难。看到妈妈和妻子面对医生说出的消息时,一次次受打击的眼神,姚策放下了死亡的念头,他第一次意识到作为独生子女的残忍,“我的生命不只属于我”,后来他想。

如果不是因为姚策生病,有些真相也许永远不会被揭开。

3月,为了给姚策提供备选的肝源配型,许敏和丈夫都抽了血,发现他们的血型是A,而姚策是AB。最后的DNA鉴定结果显示,“不支持许敏是姚策的生物学母亲。”4月17日,经过重重寻找,许敏在河南驻马店的高铁站见到了亲生儿子郭威。

这个消息彻底搅乱了许敏夫妇的生活和认知。她终于知道孩子为何得病,这个答案或许在28年前已经注定。

1992年,许敏回开封老家,在淮河医院待产,她记得当时的慌乱:“我是突然发动,凌晨我往楼下冲,楼道也很黑,挺个大肚子,爸爸妈妈后面赶,慢点慢点,我往前跑,到医院时全部黑乎乎的。爱人还在部队,他赶不回来。我生了一天,一口水都没喝。”

许敏的孩子出生了,因为医院的疏忽而换错,被来自驻马店的产妇杜新枝带回了家。而许敏抱回去的是脸上有红点点的宝宝,他东张西望,不哭不闹,好乖,就叫“好好”吧,这成了姚策的小名。

姚策的亲生妈妈其实是杜新枝。比这更让他们震动的事实是,分娩时,杜新枝患有乙肝,为更好地阻断母婴传播,原本应该给孩子打的一剂免疫球蛋白,没有注射给姚策。家人后来认为,这与姚策日后患上肝癌存在直接因果关系。

知道儿子被错换后的那段时间,许敏和丈夫每晚睁着眼睛,想怎么瞒过姚策,想到最荒唐天真的解释:双胞胎丢了一个,现在在河南找到了。

她躲着其他人哭,去病房看姚策的时候收拾一下自己,姚策一看手机她就紧张起来。之前,因为寻亲的困难,她和丈夫把许多信息发给了媒体曝光。

4月25日,姚策还是看到了。在朋友圈,他刷到一篇新闻文章,标题是:“母亲割肝救子发现28岁儿子非血亲”。他好奇点了进去,心想,怎么会这么狗血?

文章下面有相关推荐,他打开第二篇,第一眼,是一张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姚策脑子“嗡”地一声,“天旋地转。”

那天是周六,姚策和妻子坐在甘塘公园的石凳上,儿子楷楷还在身边玩耍,儿子最喜欢公园里卖的动物气球。甘塘公园也是姚策长大的地方,他爱玩旋转木马,妈妈会给他照相,他咧嘴露出牙齿笑。

“孩子喜欢笑,像妈妈,妈妈也爱笑”,亲戚朋友总是这么说。

姚策小时候在甘塘公园骑旋转木马

公园很热闹,扬声器播放着吵闹的流行音乐,“你不要胡思乱想”,妻子好像看着他,在对他说话,但姚策听不见这些声音。十多分钟,他不断翻找相关的新闻,像被封闭在一团隔绝的空气中。

直到爸爸打电话来,回不回家吃饭?姚策说,好。

姚策记得,大脑一片空白中,唯一触动的瞬间,是回看新闻,发现照片中抱着亲生孩子大哭的母亲是自己的妈妈。他说不清楚当时复杂的感觉,是吃醋吗?还是嫉妒,失落?他突然意识到,“在这28年里为你遮风挡雨的树,现在告诉你,这棵大树是别人的。”

还没蹚过去的河

“你在什么方面体会到母爱的伟大?”母亲许敏“割肝救子”上了新闻后,经常有记者问姚策。

他总是说不上来。

我们见面的一天下午,坐在床上,他却自顾自嘟囔起很多琐碎的小事,仿佛陷入回忆:他爱睡懒觉,妈妈还一早到家里喊起床,实在不行掀被子,弄得一顿声响;他很少做家务,妈妈就念叨,那一窝窝子乱丢啊,不说一句把衣服洗了;他不爱吃水果,总会有一盆削好的苹果直接放在手边,直到在空气中慢慢氧化。

姚策小时候和妈妈许敏

这些都成了生病和知道错换后,姚策用来不停敲打内心的木锤。

戏剧性的一天发生后,姚策和爸爸妈妈没有深入交谈过。

即使确信,“无论什么意义上,她就是妈妈”,姚策还是会揣度母亲的心思。许敏起初爱在他面前夸,亲生儿子郭威家的一对儿女,姐姐会跳舞、弟弟会说话,姚策心里不舒服,但也想,母亲性格大大咧咧,把自己当做最亲的人才这么说。

刚认亲时,妈妈们喜欢翻看孩子童年的照片,姚策感受到,母亲都想迫切地了解亲生孩子的成长轨迹。见到哥哥郭威,对方正派,值得信任,那一刻,姚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张在高铁站认亲、许敏抱着郭威大哭的照片。他感受到妈妈无法承受的伤痛,他替她欣慰——即使她错失了抚养孩子的权利,至少孩子还是好好的。

过去,他依赖妈妈,药没了,要挂号,姚策第一个打电话给许敏,“那时候她是你唯一的依靠,现在你要为爸妈考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他回绝了大多数许敏请假陪护的要求。既是为了省下家里的花费,更关键的,姚策看得出来,妈妈在介绍郭威、在看亲孙子孙女的时候,很喜悦的样子,“那为什么不过去(那边)呢?”他不想因为自己是个病人,绊住了爸妈。他们的挂念,时刻提醒着他,“我是被同情、被帮助的对象。”

5月的一天,姚策和许敏接受了一家媒体的视频采访,他先采访完,吃了饭再次进入房间,看到母亲对着镜头,情绪大起大落,采访进行了几个小时,他有些无措,搞不懂妈妈怎么又开始哭了。

姚策躺到床上,又劝说起来,以冷静洒脱的口气谈起自己的病,“……以前我爸妈没得选,对吧,我希望现在他们能选择更幸福的道路。”在很多个采访中,他试图向母亲传达这一观点。

但仍有许多他无法不在意的事。

姚策记得有一回,许敏讲起治疗癌症要吃什么,他和妈妈说话随便惯了,和往常一样直接回,“这有什么好吃的?”没想到爸爸突然说了一句:“不要跟你妈抬杠。”他有些发愣,爸爸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他开始观察爸妈的神情,琢磨相处的分寸。他试图让我理解,“在家里,有些事情你做得突然让你妈不开心了,但你们第二天还是跟母女一样,你们的关系是改变不了的。”

可他有点不一样,那是一种大多数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处境。

那次视频采访的最后,许敏早已哭肿了眼睛,儿子似乎是在描绘一个他离开后的世界,“其实我觉得我这辈子的幸福,姚策他不能缺席”,她说。如今,再次提起当时的场景,许敏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让我们选择什么?我们的选择不就是在一起?大家都在一起?”

她的爱看上去依然如故。刷到抗癌文章、癌症治疗成功的案例,她就会发给儿子。和她见面的几天里,提起姚策,她一边回忆起儿子的叛逆、不脚踏实地,“郭威干得好得很,从没想过换一份工作”,同时也念着,姚策今天病房不知道换了没?

走在路上,看到一家三口,她会时不时恍神,单位里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她想,我儿子要是健健康康的,也会是这样精神。

许敏也注意到,儿子的话没有以前多了,她认为儿子敏感,自己也多加注意,“互相误解。”事情发生半年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进入儿子的内心了,她无数次想要用明白的话解释,“爸爸妈妈的所有你都了解,我们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最后,“都不说,我们都不说。”

采访到快结束时,许敏小声地问我,“他跟河南的父母,聊得多吗?”她想知道姚策叫他们爸妈是不是顺口,“应该是顺口的哦,亲情就应该建立起来,对不对?”

他们碰面,几乎不提另一个儿子,另一个母亲。姚策有时羡慕起自己的孩子,谁对他好,就叫谁妈妈,简简单单。

生病之后,姚策和儿子楷楷的相处时间变多,孩子叫着“爸爸爸爸”跟在他身后,他时常问,楷楷,你爱不爱爸爸?

姚策也明白,自己长大了,不是孩子了,即使有深厚的爱,这样的话,不会再向父母问了。

在震荡的余波中生活

从小到大,姚策都被亲戚们评价,这是个讨喜的孩子。一大家子人过节时围坐在一起,他不用教就开口,“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上了学,还是一讲话就说个不停,老师专门调了不爱开口的同学坐他同桌,一个学期以后,那个同学也成了话痨。

他一直是周围人的开心果。在小区里,他会热情地跟所有的保安打招呼;平时只要有机会,总能找到莫名的理由,把朋友聚在一块。

生病后,姚策看上去也是家里最“讨喜”的那个人。最初知道手术做不成,爸妈一脸忧虑,他却笑了出来,“不做不就是个把月的时间。”知道错换后,第一次和爸妈坐在饭桌上,他先用玩笑开了口,“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几十年,今天才发现你们心里这么能装事儿。”

妈妈杜新枝对姚策很深刻的一个印象是:儿子很会安排。杜新枝起初看着姚策,觉得做梦一样,这是我的儿子?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老觉得对不起他。”

她不敢问姚策成长的故事,怕刺痛儿子,只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成绩一直很好,全国计算机比赛拿了名次,每一次这样的话题,也让她感到格格不入。她不明白怎么付出才能表达亏欠和爱,只好凭母亲的本能,陪着看病、买东西。

相处一段时间后,姚策让她安心,他会对杜新枝说,“妈你该休息一下了,妈你今天出去玩会儿。”6月他们去上海陪护,姚策带他们转了好几个景点。

但杜新枝看到了他乐于安排之下的创口。9月下旬,姚策回亲生父母的河南老家,时间紧,5天时间跑了4个地方,见到亲戚都要打声招呼。杜新枝有天早上掀开被子,想看看有没有落东西,床单上洇了几摊血,她意识到那是姚策换药留下的,在庭审的轮椅上,姚策屁股坐一半,疼痛仍在折磨他。

疼痛和心事,姚策从来不对杜新枝说。像个黑洞,把门一关,沉浸在游戏世界。

比起大多数人看到的样子,快乐和洒脱,更多时候,姚策只是尽其所能,推动、维系、平衡,在家人和家人之间,在家人和舆论之间,学习如何在震荡的余波中生活。5月在上海治疗时,一大家子住一起,姚策叫一声“爸”,三个人回头,郭爸、姚爸、岳父,后来姚策会把妻子叫进房间,让她单独去喊。

对于亲生爸爸,姚策一开始客客气气的,爸爸做的饭,即使不爱吃,能塞就尽量往嘴巴里塞。

这些天在杭州治疗,河南的爸妈来陪护,姚策只说吃一个包子,郭爸要买四个,“只想吃一口面,他最少给我配两个菜过来。”他哭笑不得,也理解,爸爸可能是太想弥补错过的时光。

姚策和妈妈杜新枝、爸爸郭希宽

聚光灯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生日会的礼物,母亲节的祝福,都得一样。每一次节日、相聚,姚策要张罗,订酒店、找饭馆,去弥合28年的距离和几个原本没有交集的家庭,也给聚焦在他们身上的全部目光以交代。

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迷茫,“我两边的父母也好,我兄弟也好,我相信他们也会经常问自己该怎么做。”

许敏给我看国庆两家相聚时照的相片,她坐中间,穿着花裙子,姚策和郭威在两旁挽着她的手,“你看,大宝二宝”,她眼神熠熠。许敏幻想过未来的生活,美好的——两层楼住两个儿子,三个孙儿一起生活;失落的——“我的姚策万一有个什么……我们夫妻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郭威在那边生活那么多年,他有同学同事,岳父岳母,父母不会不管他……那我们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叹息着说,过去活的是人生,“以后就是老了。”

杜新枝无法想象老去的未来,想到姚策的病,她有点害怕活着。她不愿想,哪个是家?“不知道在哪里停靠”,杜新枝说。陪护姚策久了,她也担心郭威会多想,一直想告诉他,弟弟现在生病,希望他理解,但这样的话,终于也没说出来。

国庆时,郭威和许敏夫妇在九江相聚,杜新枝在网上看到他们的合照,在轮船上,郭威笑着,站在抱着孙子的许敏身后。虽然知道这件事,杜新枝心里还是咯噔一声,她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我都说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说得很轻松,怎么今天看着你高兴的样子,又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咋回事。”

快乐是一种背叛,妈妈们都感觉,在一个孩子身边即使开开心心的,也会挂念,那边的孩子有没有消息?

更复杂的现实,财产,孙儿的姓,未来生活的地方,两地不同的习惯,他们大多没有直接聊过,这些想法牵扯到更多人、更多家庭,都隐没在心里。

舆论漩涡中的家

敲打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的,还有那些涌入了家庭内部的网络言论。

姚策记得,好几次,妈妈许敏找他,拿他的手机直接跟网友对话,发一串串信息问他,他解释,再解释,妈妈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10月29日,许敏坐在我对面,讲起网友的攻击言论,话与话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比如网友说,许妈认了亲儿子,不管养子了。那些骂她的人自称是姚策的粉丝。随后,另一拨人骂起了姚策,“你妈妈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再之后,不知道是哪一波的人评论说,骂姚策的人是她指使的。

她激动地列举了好几个辱骂她的网友的名字,认为儿子和他们关系密切,依据是他们有姚策的照片,不停更新姚策的动态。她期待儿子可以去阻止这样的语言暴力,毕竟他一直是对外发声的人。她反反复复地问,“说清楚,不就一点事情没有了?”

而姚策对此困惑,那些网友他不认识。他的理解中,回应只会让骂战升级,这超出了他的控制。虽然彼此顾虑,他和妈妈感情不变,对外是“解释不完的”。见许敏前,他跟我说,“劝我妈少看网络就好。”他认为那是唯一的出路。

10月在上海治病,妈妈陪在身边两天,有天凌晨两三点,一直抓着他问谁是谁。“我还在痛,发了脾气,我说那要不我死了算了?”另一次,同样的责问,他急哭了,他觉得痛苦,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许敏心里,儿子的缄默让她心寒,“恨不得求他们了。”她沉浸在失望中,“如果有人这么辱骂你爸爸妈妈,你会不做声的?”

她掏出手机,微信好友列表里有几个“非常可以信任”的网友,他们过去帮了姚策,因此她信任他们,即使自己不接触平台,他们会把看不过去的评论发给她,给她出主意,“很热心的”,她这样描述。

许敏52岁,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绑着麻花辫,走起路来很轻盈,语速很快。在办公室工作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当初儿子要找专家,找肝源,她都使出全部的力气。现在,刚跌入网络的新世界,她才些许展现出了衰老的样子。

多次对孩子失望后,有网友发给她儿子在6月拍的抖音,里面是她的照片,配文“如果今生不够时间来报答,来世我愿化身石桥,经受五百年风水日晒雨打,只求您从桥上走过”,虽然早就看过,她又哭了好几次。

为这些事,她已经哭得太多,眼科大夫叫她少流泪,看到有人骂“许妈哭的样子真丑”,她下定决心不再哭泣。

很多夜晚,许敏难以入睡,就去阳台上干坐着,丈夫抽烟更凶。

直到前些天,姚策的儿子没人带,许敏晚上搂着他睡,孩子安静的呼吸让她踏实。楷楷躺在床上像个时钟一样转了一圈,她也跟着一起转。

她想到姚策小时候,楷楷和姚策长得太像了,眉毛浅浅的,一样调皮捣蛋。童年时姚策睡觉,“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臂。”她给他讲故事,后来上幼儿园大班,儿子有了单独的房间,他每天抓一件毛衣睡觉,因为能闻到妈妈的味儿。

长大后,孩子依赖她,她也渐渐依赖孩子。即使到现在,知道儿子身世后,遇到很多事情,许敏仍会下意识地找姚策求助,信用卡透支不知道在银行哪里处理、在单行道上开车被交警拦下、追剧的会员账号是多少,窘迫时,她还是想跟姚策说。

只是遇到自己能解决的麻烦,她很少再告诉儿子,前不久她头上长了个结节,要动个小手术,她没让姚策知道,“我们不太喜欢麻烦孩子的”,她轻声说。而网络的攻击,她解决不了了。

姚策担心妈妈被舆论反噬,他觉得疲惫,渴望有一天能淡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他想,或许到那时舆论就会消散。

他记忆里深刻的多是聚光灯照不到的时刻。6月16日,面对媒体的生日会过后,在不算宽敞的出租屋里,姚策过了属于自己的生日。两对爸妈买了卤菜、蛋糕,他吃不了两口,但心里很满足。他一直记得那一天。

和时间赛跑

11月4日,杭州树兰医院的病床上,姚策盯着手机屏幕,游戏里的他在荒地上往前跑,装备换了一个又一个。放下手机,他告诉一起玩的伙伴,他先忙着。他准备睡一会儿。

游戏中,他暂时逃避了那些烦恼,也没人知道他是个癌症病人。

还有很多让他忘却自己是个病人的瞬间。各地的网友加他的微信,有的把他当成树洞,倾诉自己的遭遇,他一个个回复、开解;在街上走,看到老爷爷老太太牵着手散步,他会瞄妻子一眼,“老婆,我们以后也要这样”;和儿子下楼梯,姚策喊一声“飞喽”,和妻子一起把孩子的手提起来,楷楷最喜欢这个动作了。

姚策儿子和他一样喜欢搞怪

8月的九江,楷楷第一次上幼儿园,姚策在门口送他,偷偷看他进门,儿子突然扭头,好像发现爸爸妈妈不见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又不敢哭出来,还好,幼儿园里一切顺利。

儿子给了姚策生病时期最大的快乐。过去,姚策一直坚信“小孩3岁前没有记忆”。后来,他在家换药时“痛得死叫”,宝宝会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现在他3岁了,姚策多希望,他能忘记这些。

姚策觉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大学在医学院读书时,姚策在神经外科实习,15岁的女孩坐出租车出了车祸,抢救后还是离去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生命在眼前消逝,意识到生命的脆弱。

当时,他管床的ICU里躺着许多失去意识的病人,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家属每天视频,看不到一点反应,他们靠药物维持着生命;他见过化疗的病人,牙齿和头发掉光了,皮肤变得炭黑。姚策说,如果有一天走到终点,他不想这样狼狈地离开。

真正令他恐惧的,是可能和深爱之人未竟的话,和来不及一起完成的人生。

姚策和妻子、儿子

偶尔,姚策会想念逝去的外公。那是一年前的凌晨,接到外公正在抢救的消息时,姚策正在外地出差,他原本答应外公,这次回来就带他出去旅行。姚策买了最早的机票赶到病床前,“我外公那个手还伸着,掰不下来,是想要握着什么的表情,嘴巴也没闭上。”

后面一个礼拜,姚策每天晚上做梦,外公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得病后,姚策跟妈妈开玩笑,“我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叫我过去陪他。”

知道身世后,姚策曾开车去外公坟前。墓碑上有外公的相片,是姚策在公园给他照的。站在梅花枝头跟前,外公和蔼地笑着。很多无法说出口的话,姚策都在这里对外公倾诉。

姚策会想,哥哥的出现或许是某种指引和延续。6月在电视台,他和哥哥一起接受采访,主持人一点点问到那个话题,讲到爸妈的未来,郭威接过了话,“会再努力一些”,他拍了拍姚策的背。姚策安心了,过去,怕引起恐慌和悲伤,他从没跟哥哥说过未来赡养爸妈的事。

姚策说,自己在和时间赛跑。9月,他去河南洛阳,见到带他长大的姥姥。他理了头发,剃了胡子,姥姥87岁了,兴奋得一直拉着姚策的手,晚上还想搂着他睡一觉,因为要换药,姚策没答应,姥姥一下子低落起来。

他对着姥姥说:“后面还有机会!我又不是不来了,我们下次还来!”姥姥耳背,姚策喊得很大声。

整个过程,他一直保持冷静,直到车子在高速上离开洛阳,眼泪突然涌出来。

现在,姚策开始了新一阶段的治疗。转移到肺和肋骨的癌细胞还在扩散,门静脉高压导致的癌栓像一颗定时炸弹,让肝移植手术的希望变得微渺。

11月6日,医生为他换了新的靶向药,辅助药物、检查,加起来一个月仍有至少5万元的花费。网友的筹款让他能继续支撑下去,姚策只能顾着眼前,挨过每一次的疼痛。

同河南大学淮河医院的官司还没有裁决,医院在近期给法院的调解意见是,赔偿不超过六十万,这让姚策感到失望,他给医院写了一封信,“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得到一个答案……一份公平的裁决……”

儿子楷楷或许没有记忆,但姚策记得跟孩子有关的很多细节,儿子喜欢发可爱的卷舌音,手上有属于自己的怪动作,会摸摸自己的头。姚策有些心焦,楷楷怎么还不长个?楷楷顽皮,最初姚策抱着他,他冷不丁踢一脚,姚策痛起来,却感到欣慰,“调皮也可以理解为顽强一点,我比较放心。”

姚策生病治疗时,儿子在身边

杜新枝还是不懂儿子的心,但她笃定了一些,因为看到了姚策想要活下去的决绝。她记得,有人给姚策发充满恶意的微信,你怎么还不去见上帝?姚策回复:上帝还不收我,因为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文/黄霁洁 陈灿杰 汪航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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