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凭籍其独特的自然资源——奇松、怪石、温泉、云海,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奇山”。明清之际,黄山周边古徽大地上活跃着一支以渐江、石涛、梅清为首,特别看重人品气节,善用枯淡的笔墨,貌写家山,借景抒情,表现一种枯淡幽冷,士人逸品格调的画家群体。后来艺术大师黄宾虹、潘天寿、贺天健等人将这个画家群称之为“黄山画派”。
石涛《山水册页》之一
“黄山画派”的缘起:美景、徽商、文化、危亡
首先,自然美景为“黄山画派”的崛起提供了艺术的源泉。
徽州地处万山之中,古来舟车闭塞。然域中的黄山、白岳苍雄秀美,屏列耸峙,新安江蜿蜓曲折,清澈晶莹,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驻足神游。尤其是黄山胜景,以山峰为体,千峰竞列,劈地摩天,危崖突兀,幽壑纵横。且地处皖南,东近大海,北临长江,常年处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控制之下,大量温湿空气不断涌入,因而湿度大,水汽多,林木的蒸腾作用旺盛,常有云海铺漫,一泻千里,故黄山自古又有“黄海”之别称。加之峰、石、岩、洞、泉、潭、溪、瀑、奇松古木、珍禽异兽、繁花异卉以及日出、晚霞、佛光、雾凇、冬雪等综合因素,巧妙组合,构成了黄山雄、奇、险、幻、秀、幽之特色,变化无穷。
古往今来,李白、朱熹、唐寅、文征明、徐霞客、詹景凤、丁云鹏等无数名家都曾留迹于黄山白岳间。他们向往黄山白岳山水之胜,寓居黄白、吟哦黄白、图绘黄白。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书画、摩崖石刻等艺术珍品。黄山白岳也为他们提供了不尽的创作素材,激发了无穷的创作灵感。
其次,徽商的繁荣是“黄山画派”强有力的经济后盾。
在徽州,“农十之三贾七焉”,“田少民稠,商贾十之九”,营商在徽州有着悠久的历史。徽商鼎盛时期,曾雄踞全国三百余年,他们大多经营盐业、纸业和制墨业,足迹“几遍天下”,竟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说。
由于这些商人富甲一方,他们便将部分资金用以收藏,买卖书画文物,既装点门面,也可高标风雅。尤其是对盛行于江南一隅的“野逸”画家的作品情有独钟,对家乡人画家乡山水,感到格外亲切,进而有意收购和抬高作品价格,一方面炫耀了故乡人才辈出,学问深遂,技艺高超;另一方面,也标榜了自己,自抬了身价。一时间新安诸大家的作品便成了众人竟相抢购的奇货,这对黄山画派诸画家的成长无疑也是一种有效的赞助。
梅清《黄山图》十六开题记
徽州的许多画家、经学家、艺术家都和徽商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多文人雅士本身即出身于商人家庭。著名画家程孟阳、查士标、程松门、方士庶等,其家族也是徽商。在这种“贾名而儒行者”的地方环境熏陶和影响下,许多人能慷慨解囊,广置书院,兴办义学,资助乡里。另一方面,大量收藏古字画,古书籍,为当时的文人墨客提供临摹观赏名家真迹之便,或为书画家提供食宿,资助他们游历山川,进行创作,以文会友,著书立说,这些对“黄山画派”的发展无疑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再次,文化教育促进“黄山画派”画家整体素质的提高。
徽州是程灏、程颐和朱熹理学的桑梓之地,自古以来文风日盛,英才辈出,文人荟萃。新安医学、文学、算学、艺术、程朱理学、徽派雕刻、徽派建筑等,在全国都享有盛誉。徽人以理学为学之根本,兴书院、建私塾,以诗书训子弟,规矩言行,讲学明道,砥励名节,为地方名儒和外来名流游学徽州提供讲坛,故而讲学之风很盛,即便在山乡僻壤也莫不受此影响。以文入仕,以艺扬名者代不乏人。
徽州深厚的文化积淀,还孕育了一批批精绝的技艺人才。据文献记载,徽州区域明清两朝可查的书画家有847人之多。金石篆刻在徽州也曾称雄一时。今人方去疾编著的《明清篆刻流派印谱》一书,即收录有明至清五百年各时期不同风格的篆刻家124人,其中徽籍人士便有23人之多。徽州还有颇负盛名的“四雕”——砖雕、石雕、木雕、竹雕。由于雕刻业的发达,进而推动了雕版印刷业的发展,明代中叶,徽州已成刻书行业的中心。以及制墨业、版画技艺的发展,这些高超的工艺技术,对“黄山画派”的发展和水平的提高,无疑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最后,民族危亡,促成了画家风格的形成。
明末清初,腐败的明王朝外无力抵抗满族骚扰,内增加赋税,搜刮民脂,残酷镇压农民起义。加之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在这一时期中,文学方面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戏曲,内容更多地记述反抗民族压迫的事件,歌颂抗清殉国的英雄。新安诸多画家,同样怀着悲愤心情,采取了与清朝统治者不合作的态度,看重“气节”,或避免清人纠缠,遁入空门,如渐江;或科举受挫,归隐山里,如梅清;或本为明宗室后裔,为避难改名易姓,避走他乡,如石涛,等等,无不表现出种无可奈何又孤傲清高、刚直不阿、愤世嫉俗的情绪。他们每“痛失祖国之论亡,哀异族之宰割,而又无力反抗,其牢骚、抑郁、不平之气,发为言语文字,逐一寄于画上”。“气节”成了“黄山画派”画家的艺术灵魂。
“黄山画派”代表画家:
渐江、石涛、梅清、雪庄
在“黄山画派”画家群体中,渐江、石涛、梅清等无疑是独步时贤,执掌大旗的领军人物。
渐江(1610一1664年),俗姓江,名韬,又名舫,字六奇,又字鸥盟,号渐江、渐江学人、梅花古衲等,歙县江家坞人。渐江少孤贫,有远志,性狷僻,能苦学。曾参加金声、江天一组织的抗清斗争,失败后远逃福建武夷,削发为僧皈依古航禅师,释名弘仁。
数年后渐江返回故里,居歙县西郊太平兴国寺或五明寺。他与歙县西溪南收藏巨富吴羲交往密切,曾在吴家杜门面壁数月,朝夕观摩吴家藏画,于倪黄恍然有得,落笔便觉超逸。
但真正使渐江独步千古的是他与黄山的“相遇”。他回故里后,“岁必数游黄山",陶醉于黄山奇峰美景之中,饱览饫游,吟诗作画,创作了大量黄山的作品。如《天都峰》图、《始信峰》图、《莲花峰》图、《黄山六十图》等。他的作品构图新奇,幅幅不同,可谓煞费苦心。正如他自己所云:“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山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正是因为他作画以天地为师,师法自然,重视精神气质,灵活地学习古人之长,而不落入藩篱,所以其作品富有独特技法,充满生活气息和创造精神。黄山也成了他艺术的灵魂。
渐江《黄海松石》(左)、《始信峰图》(右)
石涛(1642一1707年),为明宗室靖江王之后,姓朱,名若极,小字阿长,法号原济,号石涛。1666年石涛到达宣城,便“交宣城诸子,招入诗画社,相与唱和”。次年即登上了黄山。其时,梅清比石涛大19岁,施闰章比石涛大23岁,吴晴岩比石涛大16岁,在石涛面前,他们都是老前辈,更多的是石涛向他们学习。而石涛如果没有过人之处,也是很难被当地名流所垂青的。因此,初来乍到的石涛与宣城书画社中这批书画家们意气相投,相互切磋,大有“相见即倾倒”的感受。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流心得,绘画技艺也突飞猛进,日臻精妙。尤其是石涛从黄山回去之后,每每谈起黄山之胜,便令诸公羡慕不已。
石涛在宣城十五年间,曾先后三次登临黄山,创作了大量黄山的作品,如《黄山八胜图》等。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他的《黄山图》。最值得研究的是图上题诗: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
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
事实不可传,言亦难住口。
何山不草木,根非土长而能寿?
何水不高源,峰峰如线雷琴吼。
知奇未是奇,能奇奇足首。
精灵斗日元气初,神彩滴空开劈右。
轩辕屯聚五城兵,荡空银海神龙守。
前海瘦,后海剖,东西海门削不朽。
我昔云埋逼住始信峰,往来无路一声大喝旌旗走。
夺得些而松石还,字经三写乌焉叟。
落款为:“丁卯冬日北游不果,客广陵之大树下,日与次卣先生谈及黄海之胜,不时应二三知己所请,予以答之,书进博笑。清湘石涛济山僧。”丁卯(1687年)是康熙二十六年,诗当在扬州所作。另还有两跋,“画有南北宗……一跋后题“此画丁未游黄海归敬亭所作,今季丙寅复题于一枝口石涛济”。另一跋后款题:“友人观此画,问黄山之胜,以诗答之。清湘瞎尊者大滌堂下。丁丑。”
可知,此画系石涛1667年丁未初上黄山后归敬亭所作,20年后(1686年丙寅)补题。次岁因“与次卣先生谈及黄海之胜,不时应二三知己所请”而作此诗。30年(丁丑,1697年)后因“友人观此画,问黄山之胜",再题此诗于画上。
一幅作品完成后20年才拈出题款,且一题再题,中间又间隔十年,前后30年才完成,可见石涛对此幅作品的心爱与珍视。更重要的是,从两次题跋,我们可以看出画家创作思想的变化轨迹:前一次题款是针对“南北宗”的,主张既要师法传统,更要师法造化,“我自用我法”。后者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明“黃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表明以造化为师,中得心源,说明他与黄山有着不可分割的“师徒”关系。因为只有“心期万类"亲身体悟大自然的生机活力,才能创作出出神入化的山水佳作。
梅清( 1623-1697年),字渊公,号瞿山、瞿硎山农、敬亭山衣等,宣城人。清顺治十一年( 1654年),梅清考中举人,之后四次北上会试,仍以不第告终,使他身心俱疲,心灰意冷。又遇家道中落,于是,他决意放弃仕途,遍游名山大川,全身心寄情山水书画。
梅清《翠微峰》
1670年,他从泰山归来后,与石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石涛写黄山、画黄山的作品,对梅清触动很大。梅清的《石公从黄山来宛见贻佳画答以长歌》,中有“天都之奇奇莫纪,我公收拾奚囊里。掷将幻笔落人间,遂使轩辕曾不死。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公写黄山云,云染瞿硎衣。白云满眼无尽时,云根冉冉归灵境。何时公向岱颠游,看我已发黄山兴”之句,足见石涛所画黄山作品对梅清的诱惑与触动。
在石涛的影响之下,梅清于1671年游历了黄山,开启了黄山的写生创作之路。梅清曾自述:“余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的确,在梅清后期的作品中,有关黄山内容的作品占了很大部分。他的《黄山十九景图》《黄山图册》《黄山松谷图》《黄山天都峰图》《黄山奇景图》等等,都是作品中的杰作。特别是他所绘《黄山图册》,与石涛所绘的21开《黄山图册》,无论是在笔性、墨韵乃至山石结构的表现上都极为相似。
同样,宣城画坛师友的教悔也让年轻的石涛获益匪浅,他开始清醒地反思传统的创作方法,力除布局上的结构铺陈。对石涛来说,也许是黄山赋予了他新的感知、新的认识,他从黄山的阴晴明灭、烟云变幻中,顿悟出新颖的布局,如往往只截取某一一个山头、某一一棵松树、某一个水口加以描绘,以表达其深邃的意境。丰富的笔墨技巧,浓、淡、干、湿的变化,秀逸与泼辣,飞舞与凝重,凡是笔所能表现的形态无不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他的作品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这里还必须提一下雪庄——一个终其一生隐居黄山、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他名道悟,号雪庄,又号黄山野人、沧溟道者、青溪后学、铁鞋道人等,楚州(现江苏淮安)人。雪庄1689年来到黄山,居黄山后山之皮篷,直至终老,历33年。30余年间,雪庄常奔走于黄山三十六峰间,以黄山为创作素材,绘黄山,吟黄山,以移步换形的视角领略黄山的真面,入微观察,细细体悟,凡峦锷、林木、泉壑、云烟皆了然于心,放情挥酒,形诸笔端。他绘有百十幅《黄山图》,其中有43幅被汪土鉉收进了《黄山志续集》。他的另一本《黄海山花图》册,“间辑山中所产异花,得一百六种,命之以名且系之以诗,一一傅染其色态”。其中对一些花的命名和描述相当准确与科学。现代商务印书馆《植物学大辞典》曾引用其中的不少描述。
贺天健《黄山画派与黄山》一文中说是:石涛得黄山之灵,梅清得黄山之影,弘仁得黄山质。今再加一句:“雪庄写其印象,得黄山之真”。
此外,与他们同时代的还有查士标、汪之瑞、孙逸、程逢、戴本孝、汪家珍、吴山涛、雪庄、江注、姚宋、祝昌等一大批书画中坚力量。黄宾虹在《黄山画苑论略》中,列举的画家就达230多人。近现代的汪采白、黄宾虹、张大千、刘海粟、李可染、赖少其等人,则是这一流派的集大成者与创新、传承者。
“黄山画派”对后世的影响及意义
“黄山画派”画家在绘画范畴、绘画作品和画史画论方面,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程穆倩曾说:“吾乡画学正脉,以文心开僻,渐江为独步”。萧云从在渐江《黄山图册》上题跋:“余恒谓天下至奇之山,须以至灵之笔写之。渐师归故里,结庵莲花峰下,烟云变幻,寝食干兹,胸怀浩乐。因取山中诸名胜制为小册,层峦怪石,老树虬松,流水澄潭,丹崖巨壑,靡一不备。天都异境,不必身历其间,已无不宛然在目矣。诚画中之三味哉。”吴冠中认为《石涛画语录》篇章不多,却是货真价实的国宝,置之于历史长河,更是世界美术发展史上一颗冠顶明珠。”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中写道:“盖黄山派天姿、人力、气魄、学养四者并重黄山、休宁两派均以流览名山,足迹遍天下自负,然黄山主气,休宁主韵,大小之间,殊有轩轻耳。”
研究“黄山画派”及其画家,至少对我们有这样几点启发:
一是必须重视传统。当今社会各种艺术思潮纷纷涌入,传统中国画必然也会受到冲击。在这当口,如果我们轻易否定自己,其结局必然是失去自己。
二是必须借古以开今。黄山画派在当时能够异军突起,正是因为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并不泥古,敢于从传统中走出来。渐江所言“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萬”,石涛的“我自用我法”,正是他们敢于创新的一种表现。
三是必须固守中国画的笔墨元素,强调笔墨性灵。汪采白的青绿山水,黄宾虹的宿墨积墨,刘海粟的泼墨泼彩,李可染在讲究墨韵的同时借鉴西画的光线效果,都是在传统笔墨元素基础上的大胆探索与发展。只有这样,传统中国画才会有更宽广的前程。
文:关德军(黄山管委会书画院)
资料提供:黄山世界遗产管理办公室
来源:世界遗产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