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可能都会有一处隐秘的角落,这里散落着灰心、失落,以及对不确定未来的忐忑等无法跟他人言说的情绪。时间久了,倘若不处理,心里便会觉得拥挤甚至病变。或许病灶会与身体、精神融为一体,人变得麻木;或许精神会因不堪重负,砰然倒坍。当我偶然发现写小说能将这些秘而不宣的情绪重新雕刻、将其捏揉成理想的躯壳而且我们能从中窥探情绪病变原理的样本时,写作的快感像暗潮一样袭来。
心里的病症整理得多了,那角落会变成一座情绪的展览馆。展览馆里存放着这些年来自己认为痛苦的、失落的、遗憾的,也有些许令人感动与开心的情绪。在我眼中,那些站在文学宫殿顶端的作家,就是拥有高于旁人医术的人,他们能把不同情绪雕刻成不同的模样,把自己的展览馆修筑得庞大壮丽。还有些人,喜欢在别人的展览馆中游览,与那些被加工过的情绪样本感同身受,暂时遗忘掉自己正在或将来会遭受的病症。
宣泄情绪是写作的原始动力,感受情绪是阅读的起点。情绪有其不受文化水平影响的纯粹性,又贯穿于创作的始终。一千五百年前,刘勰就在莒县千佛山定林寺里写下了“为情而造文”的论点,其实这座展览馆的修筑技法千百年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创作中,人的情绪会牵引着情节的发展,哪怕最后故事呈现出的不再是原来的缘由也无妨。理性的手术刀,让整个故事更加规整和合理化,适合读者阅读。就好像心理患病的患者一样,情绪病症衍生出无数的可能,而理性的创作技巧会对其修剪,最终将这份心理病灶取下,呈现在我们的情绪展览馆。
从我十三四岁发表第一篇短文,到十八岁中学毕业前,几乎每天都在纸上写。十八岁之前,我的小说里谈论的几乎都是自己的情绪——对某人的喜爱、某天的心情或是某夜的梦境。文字为无处安放、无人诉说的情绪提供了一处隐蔽的角落,以至于我曾天真地认为自己和文学之间是一种有效的双向沟通。多年过后,自己写了一些,也看过了更多摆在书架上的经典作品,深深体会到自我情绪表达与经典作品中散发的那种普世情怀的差距。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写作的目的开始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那是刚进入大学的时候,会崇拜那些成熟的成名作家,他们搭建的展览馆如此瑰丽宏大,里面琳琅满目被包装后的情绪与思考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崇拜。审视自己内心那一方角落,只有零星几处土坯茅房。当我想让更多人读到自己文字的渴望越强时,却觉得与文学的距离越远(尤其自己本硕学习的一直是电影学),像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弥漫着灰雾的街道,拨开重云也难得窥见缪斯女神的真容。
功利性写作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太想展示给读者他们想读的内容,却已然忘记最初写作的表达快感。那是一段惘然的日子,我希望能将自己的土坯房变成金碧宏伟的高楼,却毫无力量与头绪,就好像一段感情中苦苦追求的一方,惯性地往前跑,却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在内心翻腾许久的怀疑变成失望,失落让自己停下了表达自我,也停下了对作家们的羡慕。我坦然接受了自己只能在自己的领域,用既定的剧本写作手法完成着一个又一个工业性的影视作品。
去年毕业后到出版社做了编辑,编辑工作让我在现实中结识了很多作家,也重拾了好的阅读习惯。无论是当下的年纪,还是职业性质,现在我能够更理性地看待写作这件事,当初一直盘踞在内心的,对那些豪华情绪展览馆的仰视与渴求的情绪慢慢就消散了。
前段时间意外打开了中学时候使用的、已经停服的博客备份,偶然看到了2011年与同龄文友交流的这段话:
关于写字这事,我想或许不仅是我,写字的初衷与最开始下笔写出第一篇文章时的景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首先应该是用来记录的;而现在的文字更多的是会考虑到与他人的分享。也许那种被称作“可读性”的东西增强了,而“私密性”的自我表达丧失殆尽。
这段话其实是处于强说愁年纪的两个少年间故作深沉的交流,却没想到小时候的闲聊竟然曾在之后某段日子里真实地困扰过我。摆正对小说这件事的态度后,当初那种创作冲动才又浓郁起来。
从2012年到2019年,出于专业研究看了大量的电影作品。看电影与看小说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你可以模糊地从作品中窥探作者内心隐藏的病症。当然这病症也可能不是作者的,但一定曾在某个时间点深深触动过他。这种对作者影响深刻的情绪冲击郁结很容易成为驱动他下笔的创作母题。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在《记录下来的时间》中写道:“我所关注的时间,是人对时间的一种内心的、心理上的量度。我所感兴趣的,是每个人对时间的可能感受。”时间里的遗憾与苦难救赎就是塔科的创作母题。他在电影的创作里将自己心理角落已然雕刻成型的情绪样本重新演绎,作品基于情绪,上升到思考,影像(文字)显之,视听戮力,用《镜子》《乡愁》给自己内心以宽慰,给世人以思考,塔科是具备普世情怀的创作大师。毕赣在《路边野餐》中引用了《金刚经》里的一段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三句定在某个时刻点醒过他,这三句也成了《路边野餐》的创作起点。毕赣用《路边野餐》说服了自己与内心和解,只因他曾对自己无法真实掌握过去、当下与未来的某些事情(或许是原生家庭)而产生过无法消解的芥蒂。《路边野餐》有没有打动更多的观众毕赣本人并不清楚,因为他在创作之时,一定是沉浸在对自我的疏导当中。这也是我眼中好的创作状态。创作母题大部分与自己内心的不满足有直接关系,作者将内心这份心理病灶摘下,按照自己所期望的想象加以雕琢,表达自我想法的同时,影响到更多的人。
去年朋友跟我讲了他邻居的故事,那邻居是一个终生困于家庭、被家庭所累的女人。她的故事让我想到前年在巴彦浩特深夜打车的经历,那司机是个中年女性,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中年大叔,我坐在最后面,隐匿在夜色里。他们两个人低声絮絮谈着往事,女司机扭头对大叔笑了一下说:我很早前就离婚了。大叔低下了头,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两人再无话。到了下一个路口,大叔下了车,消失在深夜的街头。
我无法揣测当年他们两个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但女司机和朋友的邻居都让我感到难过、情绪郁结。这种难过驱使我开始写作。我希望能将我对她的理解、为她设想的期望体现出来,这样或许我能好受一点。不知道其他人看到这篇文章,会不会有一样的想法和共情情绪,但这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毕竟这座情绪展览馆里,观众来来往往,作者首先要认识自己,清楚自己所建构的情绪展览馆于己的意义。
作者简介:木泽,青年作者、编辑,1994年出生于山东日照。文章见于《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星火》《百家评论》《电影文学》《四川戏剧》《电影世界》《短篇小说》及「ONE·一个」等。编剧《一路浮沉》《大寒》《异球实习生》《天魔女传奇》等影视作品。
来源:野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