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本建筑师中村好文，早有耳闻。正在读的，是他与一位客户朋友的书信集。一向喜欢书信、日记，这里有一个人的温度、心性、气质。

一位叫神幸纪的面包师，写信给中村好文。他居在北海道乡下，经营一家小面包店，他想请建筑师为自己设计一座小房子。第一封信里，简介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成员。另外，他还不忘介绍所居之地，一个充满自然风情的农村；一座羊蹄山，山上的泉水是村里的自来水；还有一家他引以为傲的法国餐厅。

面包师在这家餐厅工作过，是一位法餐大厨，由于迷恋烤面包，辞职经营起自己的小面包店。信里他写道：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很自然地感知到素材和大地……神幸纪每一次将面包送进炉里都充满祈祷，希望烤出的都是美味面包。他的态度里，似有一种神性。

早年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井上靖等作家的文字里，间接捕捉到日本民族的点点滴滴——他们的审美观、自然观、社会观。一日，与孩子一起看一个美食纪录片。东京一家烧烤店，老板雇了三名帮工，他们吃饭前，双手合十，珍重说一声：吃饭了哦。那种珍惜食物的仪式感，我很早便在黑柳彻子的书里领略过。自幼儿园阶段始，他们教育孩子不要挑食，叮嘱孩子们带便当时，既要吃大海，也要吃土地。大海代表鱼类荤腥，土地代表叶类蔬菜。特别诗意的教化方式。还是这家烧烤小店，几十年的历史了，永远那么小的店，从不想着扩张。老板所追求的，不过是食客的喜爱，这是他最大的骄傲。任何事他都亲力亲为，站在门口布帘前对客人迎来送往，鞠躬，不停地鞠躬……这份认真里，有一种工匠精神，更有一种“道”。让你肃然起敬。

继续说这本书信集。

从神幸纪第一封信的字里行间，便读出一个人的高度以及丰富内心，既有文学素养，又体现出闪亮的人格修养。这样的信，怎能不打动中村好文？他欣喜回信，应承下来帮他设计一座小屋。一来二往的，两人成了朋友。信的大半内容，均是围绕怎样更好地建一所有灵魂的屋子，包括居家、面包作坊两种。连神幸纪四岁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他亲自给建筑师写信，表达自己的梦想是拥有一间树屋——建在一棵大树之上的小木屋，待在里面，可见羊蹄山。建筑师真的帮他实现了。

中村好文多次往返北海道农村，实地勘测地形。设计的主旨是，能够实现屋子与周围环境的自然和谐，还得考虑北海道的低温气候、大雪厚度等。七移设计图纸，终于迎来施工的一天。

日本乡村至今尚有房屋奠基、上梁等仪式传统。看着他们笔下的这些琐屑，不禁有昔日重来之感。小时在乡下，我们农村盖屋也有上梁仪式，亲戚、邻居送来的作为贺礼的被面、布料等全部搭在梁上，炸几串爆竹，撒下米粉做的圆子，孩子、大人占据于各间屋子哄抢。日本则是撒糕点等。这种传统，想必来源于古中国吧。去年，一位日本女演员结婚前夕亲自向媒体大众写了一则简短启示，一句句，何其温馨，说自己与将要结婚的这个人“结下深刻羁绊”……内敛而斯文，所有为人的修养、教养均涵容其中。

面包师和建筑师的通信，开始于2009年春天。神幸纪第一封信末，这样署名：神幸纪（34岁）、麻里（38岁）、幸太郎（4岁）。麻里是他妻子，出生于横滨，甘心情愿与丈夫一起来到乡村定居，想必出于相同的志趣；幸太郎，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从这样的落款里，让你体味一种大老实。这份“本心”里有一种憨厚在，将自己家庭成员年龄和盘托出，似捧了一颗滚烫的心给你。这与我一贯主张写作上要“见本心”是同质的。

书信集里，杂有许多照片。房子终于盖好，童话一样，与自然融为一体；面包作坊被架空至两层楼高度，上悬一巨大十字架。羊蹄山上空，悬着一朵蘑菇样的云朵，洁白无尘，望着望着，心有远意……

对于散落于日本各地的古寺，我一直心有所往，其亭台楼阁，山水布局，草木分布……何其古气，看一眼，便有亲近感。我与日本唯一的一点儿联系，是家里挂的一幅画，中岛洁的画。一个小男孩头顶一片巨大芋艿叶奔跑于雨中，在他四周，开着无边无际的紫阳花。每见这幅画，便想起江川澜老师。这是孩子出生那年夏天，她自日本千里迢迢买回赠予孩子的礼物。

中岛洁画作

这本书信集，给我万千感慨。无论建筑师中村好文，抑或是面包师神幸纪，我从他们身上看见一种光，认真生活，对待自己的职业，如敬神，一切从心而出，珍重地爱着世间的一切，犹如一棵树深深扎根……这样内心丰富的人，怕是再也没有什么恐惧了，更不会浮躁。每天安心踏实过着平凡的日子，与自然土地相融。

这本书信集里，遍布人的气息。

中村好文每周两次收到神幸纪从遥远北海道乡下寄去的面包。他的设计事务所，每个人都喜欢这美味的烤面包。一位有名的设计师被平凡的面包师深深打动着，不计报酬无数次往返考察地形，让对方的心愿达成。他知道他们的经济不宽裕，一半的设计费由面包代替。

神幸纪说，我会一直寄，直至一方不存在为止。

《在北海道盖面包屋》中村好文 / 神幸纪 著；楚尘文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文/钱红莉《心里 · 有光》刊于2020年7月23日《文学报》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