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每一部经典小说身体里,隐藏着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垒高的难度
文学报 2020-07-17 16:00

“每一部既征服过艺术又征服过读者的经典小说,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它们垒起了小说难度的高山。那么,在经典小说的肩膀上去追求独特和与众不同的写作,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才构成了小说写作真正的难度。”

今天,来自作者石华鹏《小说的四维难度——由2016年布克奖小说<素食主义者>说起》一文,借由这部获奖小说以及延伸开去的经典文学,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今天的小说真的放弃了难度写作了吗?他认为本质上小说写作是一项与难度作战的事业,每一个有抱负的小说家都想要跨越难度,走入经典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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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度国际布克奖在伦敦揭晓,46岁的韩国女作家韩江凭借小说《素食主义者》获奖。布克奖评委很推崇这部小说,认为:“《素食主义者》是一本令人过目不忘的小说,极有力量并且富有创意……由三种不同声音、通过不同的视角做叙述的这部精炼之作,以忐忑又优美的笔调,描绘了一个普通女性对紧紧束缚自己的所有守旧传统与思想的抵抗。”

2013年就出版了中文译本的《素食主义者》,在中国读者中籍籍无名,少有人问津,获得布克奖成为这部小说的最佳广告,信赖大奖名奖而不信赖评论家的中国读者一定会拉动这部小说的销量。

我——也是一位跟风大奖的读者——找来读过后发现,《素食主义者》很对素有“最好看的英文小说”之称的布克奖的胃口,小说写得精致讲究,但它称不上一部写作难度很大的小说,只是小有难度,而且我发现,作者有意的在叙述上和故事结构上制造难度,让一部简单的小说变得尽可能的复杂起来——这既是一种小说能力,也是一种小说追求。

我为什么突然谈到《素食主义者》的写作难度呢?契机而已,近来读小说之余,小说难度的问题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而《素食主义者》恰好此刻出现了。

有一段时间,写小说的和评小说的都热衷谈论“写作难度”——这是小说家与评论家少有的能达成战略攻守同盟的文学话题之一,出现这一情形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当下的小说太不令人满意了,平庸、弱智、粗心、缺乏教养。

那些小说,不仅让评论家甚至普通读者觉得有辱智商之感,而且让小说家同行感觉小说这一文体的尊严正在受到伤害。那些小说不仅没有表现出难度,而且重要的是,处处显示出写作者放弃了难度的追求,沉溺于令人昏昏欲睡的低智与俗气的叙述中。无难度小说如传染病一样到处流传,大有形成风潮之势——让涉世未深的年轻读者误以为好小说就是这个样子,让初涉小说写作之河的年轻作家误以为写小说是这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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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小说真的放弃了难度写作了吗?在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写作场域里,做出任何武断的判断都是一种懒惰和不负责任的表现,我并不认为今天的小说家已经完全向难度“投降”了,只要我们将眼光往下看,往那些寂寞而执着的写作者那里看,依然有一批无名者低头写着自己真正的小说。

当然,如果我们抬起眼光,看看这个热闹光亮的文坛,一种不尽兴、不满意的阅读感却又如影随形地包围着我们:偌大个中国居然读不到几篇有难度、让人震撼的小说,很多小说乏味、乏力、千篇一律、粗糙、少有智慧、少有胆量。

无数文字如砂粒一般,堆不起小说的摩天大厦,这个大时代,难道难度写作真的不合时宜了吗?功成名就的老作家创造力日渐衰退; 身强力壮的中年作家昏昏沉沉、学养欠缺;精力旺盛的青年作家迷失在市场的石榴裙下、在网络世界里梦游……

但是不管怎样,在眼下,写一部如《素食主义者》这样皆大欢喜的小说还是难度重重的,这种难度始于以下四个维度的写作“纠结”,“纠结”即难度,我还是想以《素食主义者》为例,来解析这种难度。

一是希望保持故事根基,又不想把小说变成流水线上的情节制造者,姑且称之为“故事纠结”吧。《素食主义者》始终保持一个“好看”故事的吸引力:女主人公英惠在素食之后的妄想症怎么样了?她的追求艺术灵感的姐夫突破了什么人伦底线?英惠的姐姐如何挣扎着生活?这些问题伴随小说结束。但小说并没有写成一个极端的欲望故事,而是在适当的时候“刹车”,将叙述视角转移,这样避免了俗气的“情节制造”。《素食主义者》有了故事的根基,但是又游离于故事之外,小说的故事难度在于作者写了一个众人陌生的小题材,一个精神障碍者的故事。

不要故事,读者会远离你,过分热衷故事,艺术感染力大打折扣,会将小说变成庸俗的“故事会”或社会新闻的“残渣”,这都不是小说的故事选择。如何找到一个美妙的故事,它不艳不俗,能将读者带进去;它不轻不重,有一双翅膀便能带着现实飞翔起来。有多少小说因为没有找到这样的故事而丧失了难度,变得乏味无比。

二是希望从人物中看到自己,又不想只是“我们”的简单素描,称之为“人物难度”或者“思想难度”。一部小说,写出“我”来容易,写出“我们”来难,这是小说家的想象力和洞察力的结晶,缺一不可。《素食主义者》具有从“我”到“我们”的穿透力,虽然写的是一个女子的妄想症,但每个人都能读到自己内心的压抑和恐惧; 虽然写的是一个艺术至上者与精神障碍者的欲念,但每个人都会问自己,如果是你将如何选择,所以《素食主义者》没有将“我们”简单化、僵硬化。

现在的问题是,很多小说写出了“我们”,但“我们”是概念化的、僵化的,缺乏生命活力的,原因在于小说对“我”,对“自己”剖析的力度不够,诚实性不够,要么隔靴搔痒,要么虚情假意,导致了很多小说里看不到真正具有活力和穿透力的人物。

小说家卡佛说:“在最出色的小说里,人物无论男女,都应是‘有变化’的人物,是小说在其身上发生故事而使作品与众不同的人物。”塑造“有变化”“与众不同”的人物总让写作者“纠结”不已,这事关小说的成败,于是构成了难度之一。

三是希望用现实主义方式叙述,又不想失去现代叙事的魅力,我们称之为“叙述纠结”或“叙述难度”。《素食主义者》的叙述以现实主义方式讲述,穿插现代叙事方法,三个视角——丈夫、姐夫、姐姐——讲述,而且在“丈夫视角”里有两个叙述声音:丈夫的和女主人公英惠的,所以说《素食主义者》的叙述方式很有吸引力。作者韩江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深谙其中道理,她很好地“制造”了叙述难度。

现实主义的叙述能轻易地打动、征服很多读者,而现代叙事所抵达的深度和开辟的表达空间又魅力无穷,当两者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小说也会变得张弛有度、变幻无穷,既会扫除现实主义时常患上的啰唆、沉闷的毛病,又会避免陷入现代主义不知所云、逻辑混乱的泥潭。

尽管卡夫卡曾经解放了小说家余华的叙述,但他后来说过类似的话:“我宁愿用托尔斯泰的方式写一本书,也不用卡夫卡的方式写十本书。”保持现实主义的叙述基调,插入现代叙述的灵动,这一叙述难度仍在折磨着小说家们。

可以说,以上三个方面的写作纠结和写作难度,让《素食主义者》成为一部小有难度的、让布克奖评委认可的小说。

但是小说还有另一维难度,其实也是小说最大的难度,即是:希望个体生命与小说写作同流——自己的一生就是笔下无数的小说,无数的小说构成了自己的一生,写出别人无法模仿、复制、抵达新的精神空间的小说——但又不想失去个体生命对俗世一切的拥有和欲望。小说写作生命和俗世个体生命是“纠结”的,难以彼此交融,是小说写作的最大难度。

在第四维难度上,《素食主义者》并没有开辟新的精神空间和表达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只是一部小有难度的优秀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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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素食主义者》这样一部作品,如果想从优秀到成为经典,一名作家想从一流到成为大师,这之间又存在着多少距离,多少难度呢?就像我们常说的中国文学有“高原”缺“高峰”一样,从“高原”到“高峰”这之间又存在多少难度呢?

写作的“高峰”在哪里?在经典小说的肩膀之上。换言之,你要登上小说写作的“高峰”,你必需超越经典,站在经典小说的肩膀之上写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和与众不同。

每一部既征服过艺术又征服过读者的经典小说,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它们垒起了小说难度的高山。那么,在经典小说的肩膀上去追求独特和与众不同的写作,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才构成了小说写作真正的难度。

回过头想一想,又有哪一部经典小说不是征服了别人的难度之后成为新的难度的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据其回忆文章显示,是受两部小说启发结出的果实,一部是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间接促成了“马孔多镇”这一文学地理的诞生;另一部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直接解放了马尔克斯的想象边界。可以说《百年孤独》是在越过了《八月之光》和《佩德罗·巴拉莫》的难度之后成为经典畅销小说的。

再比如,博尔赫斯的小说让卡尔维诺认识到“小说是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这一认识催生了卡尔维诺的一系列充满智慧和想象力的小说。如果说卡尔维诺的小说为想象力制造了新的难度的话,是因为他的难度写作是站在博尔赫斯的肩膀之上。

小说真正的难度也难在拓展表达边界。卡夫卡和马尔克斯,这两位都是突破了小说表达边界的作家——人可以变成甲虫还像人一样生活;人可以附着在一张床单上飞上天而消失——有了这样的表达,对小说历史来说是惊世骇俗的一笔,具有革命性。此后,一些有野心的小说家无不期待他们手中的笔也能得到上苍如此的眷顾,然而写小说的人都知道,做到这一点很难。

难在哪里呢?一是难在要解放小说在现实生活面前的自缚行为,须水到渠成,须有说服力,因为洞悉世事的想象与无根基的乱想只隔一层纸,无论变形还是魔幻,稍有不慎就流入滑稽了。

这两位作家如此虚构,居然达到了如此惊人的真实,这是小说创造的奇迹。这一奇迹来自卡夫卡和马尔克斯的表达,来自他们的生存体验以及异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洞察力。

二是难在真正的创造,做到第一个这样表达,很难。卡夫卡、马尔克斯这样写了,你不能再这样写,你必须重新去拓展小说的疆域,去寻找前人没走过的表达道路,而且大胆的形式必须与内在的精神处境完美融合。拓展小说疆域,说起来容易,做到难,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一个作家真有此作为,我们便会将天才的帽子给他戴上了。

有人将“难度”误解为“难读”,以为写得如天书,就是小说的难度了。其实,太多的“先锋实验”“形式创新”只是“廉价的花招”,所谓的“碎片”“拼贴”搞得人不知所云,小说家卡佛这样批评这种“难读”的情形,他说,“这大多时候成了写作上草率、愚蠢或模仿别人的幌子。更糟糕的是,它还成了粗暴对待和疏远读者的借口。”殊不知这种“难读”与“难度”搭不上界。

当那些伟大小说摆上殿堂的书架之后,每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小说家的艰难工作便开始了,谁不想把自己的小说也插到那个书架上呢。所以本质上说小说写作是一项与难度作战的事业,而小说的写作魅力也正是因为有“高峰”那样的难度可以去征服。

文丨石华鹏(刊于文学报2016年6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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