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历史 | 三个苦命人:湖南人、广东人和浙江人(下)
最爱历史 2020-06-18 20:00

1876年12月,郭嵩焘一行人在大雨中上船,向着茫茫大海进发。目的地,伦敦。

当保守派知道清政府决定派郭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时,他们心怀不满,却又巧妙地将这种不满转移到了郭嵩焘身上。

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讽刺郭嵩焘: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在郭嵩焘的湖南老家,声讨之声尤为猛烈,愤怒的学生甚至发起游行抗议。“汉奸”“贰臣”的骂声,不绝于耳。

面对滔滔舆论恶浪,郭嵩焘身心俱疲,几次以身体有病为由向朝廷告假,请求不予出使。

慈禧太后先后两次召见他,对他多方慰藉。

李鸿章也给他撑腰,说“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号)为最”。

郭嵩焘这才重燃出使信心。在日记中,他坦露心扉:时局艰难,不忍坐视不管,加之“出使西洋为今日创举,而关系中外大局,以立国家久远之基”,因此毅然决定不顾个人荣辱,勇敢面对这条注定凶险的出使之路。

到了英国,郭嵩焘以六十高龄,苦学英语,还马不停蹄地参观、访问,了解英国的政治制度、教育和科技状况。

人家日盛一日,祖国却踟蹰不前,郭嵩焘内心焦急又烦闷。当看到日本人成群结队在英国学习修造铁甲船,而且个个精通英语时,他不得不发出“中国不如远矣”的哀叹,似乎已经早早预见了甲午之战的结局。

他真心礼赞西方文明,认为中国必须全方位向西方学习。军事武器三十年可以学有成果,工业制造五十年基本可以学会,而普及教育,却需要一百年,培养新人才,又需要一百年,真正使国家振兴,更需要一百年。

▲郭嵩焘参观巴黎世博会。

他的思想已经超越帝国所有人,把李鸿章、丁日昌、沈葆桢等洋务名臣远远甩在身后。

同僚都劝他装睡,以明哲保身。但他还是决定飞蛾扑火,他说:

“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几具尽?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

在那个年代,思想超前是有罪的,他很快被架到火上烤。

郭嵩焘把他的出使见闻,用日记的形式通通记录下来,写成《使西纪程》寄回国内。

帝国虚骄的官员群体,没有被他叙述的真相刺痛,却被他的真话激怒了。

一时间,朝野保守派对郭嵩焘进行了一浪高过一浪的不在场审判。有人骂他已中“洋毒”,有人说他“有贰心于英国”。

恰在此时,郭嵩焘的副手刘锡鸿,也在偷偷搜集他的“罪证”,向朝廷打小报告。最终,关于郭嵩焘的“十宗罪”传回国内,连学洋人用洋伞、披洋服、捧戏单、以指击案,都成了罪证。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锡鸿原本是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时认识的得力助手,现在却成了郭嵩焘终生最为痛恨的人,没有之一。

刘锡鸿并非看不到英国的先进,他曾感受过火车的神速,连连慨叹英国这么富强,真不是盖的。但他做人做官,都相当滑头,深谙迎合之术。明知火车的厉害,他仍然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奏折,反对发展铁路,让清廷修筑铁路的计划推迟了好几年。

从当时的大环境来看,刘锡鸿的做派并非孤例。这是大变动时代思想繁杂的一个侧面。

清政府考虑到郭嵩焘与刘锡鸿的矛盾公开化,内耗日甚一日,最终下令将二人同时调回。本来还打算将郭嵩焘治罪,在李鸿章、曾纪泽等人的反对下,才不了了之。

1879年,郭嵩焘黯然回国,称病还乡,从此远离政坛。

历史如果容许假设,当初许景澄要是答应郭嵩焘的邀约,一同出使英国,那就没有刘锡鸿什么事了。如此,郭嵩焘的命运是否会好转呢?

我们只知道,在大变动时代,每个有抱负的人,命运总是笼罩一层悲剧色彩。

郭嵩焘被召回国次年,1880年,35岁的许景澄开始外交生涯。清政府确定他作为出使日本人选,尚未动身,他的三个孩子在十日内先后夭折,强忍悲痛赶赴上海,准备坐船,又接到父亲的死讯。许景澄只得速速返乡守孝。

人生苦痛,一朝尝遍。

▲许景澄,又一个被遗忘的近代史人物。

许景澄重返政坛,已是3年后。

1884年,许景澄出使法、德、意、荷、奥等国。后来又兼任驻比(利时)、驻俄公使,成为晚清著名的“七国公使”。

他驻外期间,中法、中日相继开战。险恶的外交局势导致他使途坎坷,片刻不得清闲。

中日甲午战前以及战时,他开展游说,以争取欧洲舆论的同情与支持,并秘密采购大批军舰、快船、枪械、弹药。北洋舰队的镇远、定远、来远等战舰,都是他负责订造的。

虽然北洋舰队最终全军覆灭,但许景澄为晚清海军建设所做出的努力,还是值得历史铭记。

甲午战败时,许景澄身在俄国。为了减轻《马关条约》给中国造成的损失,他邀请俄国联合法、德胁迫日本归还辽东半岛。在给表弟的信中,他曾说:“俄国约法德二邦胁劝日本归还辽地,皆兄所商量接洽。”

尽管如此,他深知“联俄拒日”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曾因俄国侵占帕米尔地区,与俄国人展开漫长而艰苦的谈判,完全明白俄国的狼子野心。

他的学生陆徵祥,后来说:“百年来中国对俄外交历史最久、知彼最深者,要以许(景澄)为第一。”

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

俄、德如其所料,充当了瓜分中国的先锋,许景澄据理力争,徒劳无功。

早年“外交强国”的理想犹未忘却,许景澄曾给自己一个“许国强”的名字。如今,国强不知何年何月,景澄早已鬓发全白。

“时事日非,一身将老,每一念之,凄然泣下。”

1898年,痛苦的许景澄请病假离职回国。

这一年,张荫桓则坐上了人生的过山车。

在晚清的大臣中,张荫桓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他既不是郭嵩焘、许景澄一类的科举正途出身,也没有左宗棠等湘淮军名将的军功赫赫,而是从捐钱买了个知县起家,一步步升至二品朝臣。史书上称其为“一时异才”。

在许景澄初出国门担任公使的1884年,由于李鸿章等人的大力举荐,张荫桓与张富年、薛福成一同作为出使候选人才获得召见。

三人中,仅有张荫桓得到慈禧的赏识,一下子获授三品卿衔,进入总理衙门,身居要职。

关于这次召见,晚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曾说,慈禧问张荫桓大清究竟该如何应对形势,张荫桓回答应该如何如何向外国学习。就在众人猜测张的回答难称圣心的时候,结果却出人意料,慈禧点头微笑。

不过,张荫桓以“杂流”跻身帝国政界高层,他的出身难免受到轻视,很快就招来弹劾。

1885年,还是在李鸿章的保荐下,张荫桓受命为出使美、日(即西班牙,时称日斯巴弥亚)、秘(秘鲁)三国的钦差大臣,总算暂离是非之地。

出使前,他两次受到慈禧召见训话。慈禧专门针对弹劾一事下谕旨安抚:“尔向来办事认真,能办事人往往招忌。”

张荫桓随后侨居华盛顿三年,办理华工被害案获得赔偿,对西方社会进行全面考察。美国自由女神像举行落成典礼之时,各国政要云集,张荫桓是唯一受邀的中国人。

在这期间,许景澄给张荫桓发了封电报,用洪钧苦学英语的例子,激励张荫桓。据说,张荫桓勤学苦练,终于成为继曾纪泽之后,晚清高官中最精通外语的人。

▲张荫桓,晚清高官中的一个异类。

1898年,戊戌年。这年的前四个月,光绪帝13次单独召见张荫桓。召见频率之高,让朝中其他大臣怀疑,张荫桓必有耸动圣听之言。

史学界认为,素有“绝域使才”之称的张荫桓,向皇帝讲的都是欧美的富强之理。历史学家何炳棣说,如果没有张荫桓先给光绪帝“启蒙”,戊戌变法就不可能发生。

不仅如此,张荫桓还向光绪帝引荐了他的南海小老乡康有为,代康有为呈递奏折,由此开启了闻名中外的戊戌变法。

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康、梁等人为了突显自己在戊戌变法中的主导地位,极力淡化张荫桓在其中的作用和影响。

但事实上,张荫桓才是戊戌变法的幕后推手。

戊戌变法开始后,光绪帝最倚重的人,并非康有为,或后来的戊戌六君子,而是张荫桓。

光绪帝多次单独召见张荫桓,张跪着作答,经常在一个小时左右,时间太久以致头晕目眩,站不起身。

此时,针对张荫桓专擅营私的弹劾,也如雪片般飞来,引起了慈禧的注意。慈禧曾与光绪一同召见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廖寿恒、刚毅等人,亲自过问此事。

廖寿恒居然回答道:“总理衙门所称能办事者,惟张荫桓一人,实亦非伊不可。”

气得慈禧破口大骂:“若张荫桓死了,则将如何?”

话说回来,廖寿恒讲的倒是大实话。传教士李提摩太曾讲过,一天,他应约到张荫桓的家里,张亲口对他说,晚清政府中“仅有他及李鸿章明了外国事情,总理衙门的事务皆系他亲自办理,其他的人仅是些傀儡而已”。

在变法的高潮期,张荫桓带领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觐见光绪帝。张荫桓后来自己猜测,他接待伊藤博文过于亲密,加上保守派传言光绪帝要立伊藤博文为变法顾问,这些都触怒了慈禧。

等到康、梁等人要把变法变成夺权,慈禧的政变一触即发。

不明就里的张荫桓,差点成了康、梁“围园劫后”密谋的牺牲品。他是唯一被先逮捕后降旨的人,自以为必死而惴惴不安,谁知道最后捡回一条命,被流放新疆。

原来,是洋人对他的好感救了他一命。

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曾评价张荫桓是“目下北京唯一懂得洋务的政治家”。因此,在关键时刻,英、日两国公使最早出面干涉,后来英国首相、德国皇帝皆致电赞同保张,这样张荫桓侥幸免死。

慈禧以一个含糊其辞的罪名——“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将张荫桓发往新疆了事。

据说,张荫桓被押往新疆途中,内心是轻松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中,无论生死,在劫难逃。

▲在这场运动中,外交成了原罪。

十一

1900年,庚子年,世纪之交的疯狂年份。许许多多无辜的中国人,在这一年丧命,包括许景澄,包括张荫桓。

朝堂上一大批王族、高官,都为义和团唱赞歌,纷纷进言“拳民忠贞,神术可用”。主战大臣的叫嚷,让慈禧下定了与洋人“一决雌雄”的决心。

在御前会议上,端王载漪正式提出攻打外国使馆的动议,没人有异议。

许景澄独自站出来反对。他说,攻杀使臣,中外皆无成案。

在危急时刻,仍表现出一个职业外交家的素养。

他与好友、太常寺卿袁昶联名上《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护大局疏》:

“兹若令该匪攻毁使馆,尽杀使臣,各国引为大耻,联合一气,致使报复,在京之洋兵有限,续来之洋兵无穷,以一国而敌各国,臣愚以谓不独胜负攸关,实存亡攸关也。”

又一次御前会议。慈禧拍板,对外宣战。这时光绪帝心急如焚,走下御座,上前拉着许景澄的手说道:

“许景澄,你是出过洋的,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情势,你当知道,这能战与否,你须明白告我。”

慈禧赶紧斥骂光绪说:“皇帝放手,勿误事。”

许景澄仍坚持含泪陈奏,烧使馆,杀使臣,后患无穷。

举国癫狂,许景澄、袁昶犯颜直谏,很快就被“汉奸”“卖国贼”的骂声吞噬。慈禧下了一道懿旨,说他们声名恶劣,勾结洋人,莠言乱政,着行正法。

当许景澄、袁昶被押赴刑场途中,围观群众欢呼雀跃。临刑前,许景澄对身边人说:“吾以身许国,无复他顾。”

行刑时,刽子手索贿不成,故意把刀砍在许景澄脊椎上,颈椎断裂而气管犹存,让许痛苦而死。

许景澄原本可以不死的。

当年,许景澄驻俄国的时候,收陆徵祥为徒,教徒弟的第一课就是要他独善其身:“不要依恋正在没落的体制,更不要去追随它,也不要指责它,而是要尽己责……为此,要学会缄默,不管遭遇怎样的侮辱和欺凌。”

可是,在国家到了危急关头,许景澄还是以逆耳忠言打破沉默,轻掷头颅,时年55岁。

在决定处死许景澄之前,慈禧想起了三千公里之外的张荫桓。张荫桓背负“汉奸”骂名多年,要不是洋人多事,戊戌年就该死了。

慈禧降旨:“已革户部侍郎张荫桓,著即行正法,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饶应祺知之。”

饶应祺,新疆巡抚,张荫桓的门生。有私家笔记记载,懿旨传到迪化(今乌鲁木齐)时,饶应祺正陪张荫桓吃午饭。张荫桓看到后,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饭后,张荫桓为陪伴在身边的子侄画了两幅扇面,接着穿戴整齐,引颈就戮,时年63岁。这一天是许景澄死后第三天。

就连死去9年的郭嵩焘,也未能逃离最后的“审判”。

1891年,郭嵩焘潦倒离世,终年73岁。没有人惦记他的生死,只有李鸿章不忘这个老友,上奏请求为他立传、赐谥号,但都被朝廷否决了。

自1879年从驻英公使任上被召回后,郭嵩焘就心灰意冷。他甚至未按惯例赴京报到,而是直接告病返乡。

湖南人已经准备了攻击他勾结洋人、当卖国贼的标语,来迎接郭嵩焘。到处是喊打之声,郭嵩焘成了过街老鼠,连他乘坐的木船都被拒绝靠岸。就这样,他背着骂名出使西欧,又在骂声中黯然归来,仿佛时间停滞。

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会被贴上“通洋卖国”的标签进行检视与挞伐。他只能关起门来,把自己关于洋务的思想和实践汇编成《罪言存略》。“罪言”二字,说明了他的愤恨与无奈。

他晚年写过一首诗自况:

“眼前万事随云变,镜里衰颜借酒温。身世苍茫成感喟,盛衰反复与谁论?”

当年他以凄凉心酸的心境告别这个世界,死得无声无息。而到了庚子年,义和团狂潮中的京城高官们又想起了他。有人上书“请戮郭嵩焘之尸以谢天下”,仍旧把他当成崇洋媚外罪有应得的惩戒。

谁曾料到,本文的三个主人公,会以如此悲剧的形式,在一个极端的年代产生了最后的交集。

人生有落幕,而历史没有。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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