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50年代的李银河,成长记忆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此同时,一生都坚定地追求爱与美与自由:与王小波热烈相爱,投入到中国婚姻与家庭的社会学研究,通过自己的学术实践为少数群体发声……人们眼中李银河的一生或潇洒或颠覆,然而经她自己讲来,平平静静,朴实通透。日前,社会学家李银河新版自传《活过,爱过,写过》由新经典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共同推出,新版自传修订规模接近50%,并特别增加了与年轻读者互动的一章,选取青年人普遍关心的有关婚姻、家庭的问题,逐一回答。
生于1950年代,经历特殊时期、上山下乡、成为工农兵学员、公费留学……李银河成长中的苦闷彷徨和命运转折,带有鲜明的历史烙印,是新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成长、爱情、学术在李银河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人生的这三个向度上,她像蜜蜂采蜜一般,只采撷最精华的部分,过有意义的生活,追求热烈的爱情、前沿的学术,自在洒脱地过自己的人生。
“人如果热爱生命,就应当生活在激情之中,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一生一世。人的生活应当像一个艺术品,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这稍纵即逝的生命。”在书中李银河用坦率的文字纯真表达,公众眼中特立独行的李银河,在她本人讲述下,却寻常不过,这是一位活出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的人。谈及岁月与年纪,李银河坦然面对:“我已到耳顺之年,死神之钟时时在我耳边响起,就像一场比赛最后一圈裁判的提醒:你会死的,每个人都会很快死去。每一个人对于这件不可避免的事都无能为力。我准备遵从自己的内心和直觉,将对美的追求进行到底。只有这样,在我离世时才不会有丝毫遗憾,因为我曾经用自己的生命寻求快乐——活过,写过,爱过;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一生的夙愿:将自己的人生塑造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结婚时,王小波父母给了李家500元“彩礼钱”
选自《结婚·“女共党”》
经过两年的热恋,我们结婚了。当时,小波是在校生,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他有一重特殊的身份——由于工作年头长,他是带薪大学生,有工作单位可以开出结婚证明书来,这就和单纯的以学校为单位的学生不同了。我们钻了这个空子。记得怕人家深问横生枝节,我们登记时找的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当时正好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负责结婚登记。她打个马虎眼,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那是 1980年的1月21日。
那个年头,根本不兴搞什么婚礼,只是两家人在王府井全聚德吃了一次饭,两家一共去了十个人,兄弟姐妹都没去全,也没有什么仪式,就像亲戚聚会吃饭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一顿饭。后来我听爸爸说,他们家给了500块钱,我心里暗暗纳闷,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家给钱,不是我们家给钱?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学了社会学,我才悟到,这钱的性质是彩礼啊。
小波的一帮同学朋友还到我家举行了一个秘密聚会——因为在校生结婚是规定所不允许的。小波那班同学跟一般的大学同学不同,他们中有一大帮人是开学之前在去教育部请愿的场合认识的,他们当时都有一个现在听去很可笑的头衔,叫做“可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称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荒诞的:第一重可笑之处是,这些子女是可教育好的,暗含着他们的父母是不可教育好的,可是一些公民怎么就会成了不可教育好的人了?第二重可笑之处是,怎么知道这些子女是可教育好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教育好就将之命名为可教育好子女岂不武断?第三重可笑之处是,谁教育?谁受教育?怎样算教育好了?怎样算没有教育好?标准是什么?小波是因为父亲尚未平反,他的好友刘晓阳是因为母亲文革自杀,尚未平反,其他人也都有类似情况。按照60年代的标准,都是不能录取为大学生的。不是开始拨乱反正了吗?这帮人就跑到教育部去请愿。幸运的是,他们最终争取到了被录取入学的权利。
他们来时,有一位骑自行车高手一手扶把,一手抓着一个有一人多高的金属立式衣架,是朋友们凑钱给我们买的结婚贺礼。我下厨做了些菜(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的厨艺不咋地),多数是买的熟肉和现成的凉拌菜,十来个人围了一桌子。饭后大家嗑着瓜子聊天。记得小波一位同学当时说了句话我还觉得有点不受听:有人问起他什么时候结婚,有没有对象,他说:怎么也得比嫂子强啊。那同学长得的确比小波好看,也是蛮有才的,可是那也不能这么说话呀。它使我不快的原因有两重:他比我的小波强,他爱人比我强。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在我心中,小波是完美的,我是完美的,我俩的爱情更是完美的,所谓完美就是到头了,哪能还有比这个还强的?幸亏我不是小心眼,不然就跟他认真生气了,呵呵。
当时对这帮人的思想倾向以及小波在班里的形象还有一个侧面的印证:有次听别人说,他的同学听说他的老婆是个“女共党”,全都大惊失色,难以置信。这说明,小波在同学心目中完全是个离经叛道者,所以竟然能娶个如假包换的共产党员,在他们看来真是匪夷所思。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俩竟是互为“良心”的呢?谈恋爱时,我对小波说过,心中隐隐觉得他是我的“良心”,因为他们家早早落了难(三反运动时他的父亲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而我的父母仕途比较顺遂,没有像他的家庭那样遭受到社会的不公,当时他父母的朋友都纷纷躲开了,不但不再造访,还会在街上碰到假装不认识(这是小波写《寻找无双》这篇小说的心理动因)。他小小年纪就体验到世态炎凉。这一经历使我心痛……
娶了高学历的人,就不能讲究吃了
选自《小波辞世·爱情回味》
婚后,家务事一般是我来做的,虽然小波做菜水平比我高(他们家是四川人,四川人是很懂吃的,所以家传的手艺就比我强。我的父母一位山西、一位河南,都是北方人,我的家传就逊色很多,也就是食堂水平),但是他轻易不做,只好由我来做。我也就是勉勉强强把饭做熟而已,不要说美食标准,就连把它叫作烹饪都太拔高了。好在俩人的家务活实在没有多少,不然我哪里能够容忍?他自己不动手,那就只好吃我做的乱七八糟的饭菜。小波倒从来不抱怨。他哪有资格抱怨呢?只要他一抱怨,我马上让贤,做饭不就成了他的事儿了?这种请君入瓮的傻事,他哪里能做呢?他不但从来没抱怨过,反而会给我讲笑话,自我解嘲。据他讲,娶了我这样高学历的人,就不能讲究吃了。说是有个男的娶了一个女博士,有一回她下挂面,结果把一双拖鞋下锅里了。所以,跟这个倒霉蛋相比,小波还挺知足的,我至少还没出过这种事故。
在小波过世之后,我又重读小波的《绿毛水怪》,当看到妖妖因为在长时间等不到陈辉之后蹈海而死的情节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大海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的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湛蓝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儿高兴:妖妖倒找了一个不错的藏身之所!我还有一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绿毛水怪》)
我现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样,他也许在海里,也许在天上,无论他在哪里,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也不乏艰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经历了爱情,创造,亲密无间和不计利益得失的夫妻关系,以及他死后人们对他天才的发现、承认、赞美和惊叹。我对他的感情是无价的,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无价的。世上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们的情感。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时间,他的爱都只给了我一个人。我这一生仅仅因为得到了他的爱就足够了,无论我又遇到什么样的痛苦磨难,小波从年轻时代起就给了我的这份至死不渝的爱,就是我最好的报酬。我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
……
现在回头看,我和小波的爱情虽然在婚后变得平和,类似亲情,但是我们始终相爱,我们俩都把对对方的浪漫爱情保持了终身。他是至死不渝的,我也会把对他的爱珍藏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至死方休。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知依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