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古墓派摄影师塔可 用镜头追寻古诗文中的山川风月
北京青年报 2020-05-07 13:02

最近,一组灰蒙蒙的黑白照片在网上蹿红,镜头里的山川草木、碑林洞天,与千百年前中国的诗文经典相互照应,让无数网友着迷。汉水、河州、灵台,与《诗经》里古人的浪漫遥相呼应,遍布中原的“洞天福地”,带来由古至今的穿越感。拍下这些作品的是“80后”摄影师塔可,他读古籍、与古人亲近,被戏称为古墓派摄影师。在出国留学的几年,他从随身的几本古文里,寻找自己与故土的亲近感,并决定用镜头寻访千百年前典籍中的山川河流、花鸟树木。从啃书本,到设计拍摄线路,再到冲胶片和做照片,塔可不断寻找视觉呈现的新点子,用一瞬间的快门定格,捕捉中国几千年时间长河中的记忆切片。

诗山河者-游女

《诗山河考》成就一次摄影的转型

作品集《诗山河考》的出世,让塔可在国内开始受到关注。他考察《诗经》中的地景与名物,用108幅黑白照片描述古诗文中的地理记忆。不过把对古诗文和艺术摄影的喜爱,转化成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实践,塔可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摸索。

碑录-汶水

《诗山河考》属于艺术摄影,但这个领域并不是塔可的本行。早年塔可学画画,考大学到中央美术学院,念了两年纯艺术。2005年的时候,跟随家人移居美国,塔可就重新申请到罗切斯特理工大学,读全美名列前茅的报道摄影系。报道摄影与艺术摄影的呈现方式差别很大,在美国学院派的浸染中,塔可学会暗房的使用方式、做胶片照片的流程与手法,受到专业的摄影训练,但是他仍然不喜欢按照教科书,一板一眼地突出照片的新闻主题,增强对比,突出细节。他做出的照片被认为有很浓烈的个人化创作风格,与艺术摄影更为贴近。

《诗经》是塔可的手边书,2005年赴美读书的时候,他把《诗经》一起带上飞机。这本沉淀了厚重的历史,凝聚了古人智慧的诗集,他每逢闲暇随手一翻,总能产生新的疑问。比如,《国风·周南·关雎》是诗经中脍炙人口的佳作,那么“在河之洲”的河洲究竟在哪里?上面又生活着什么样的水鸟?许多美好的意象堆积在脑子里,给了塔可回国看看,走一次诗经地点寻访之旅的冲动。三四个月的资料考证,塔可把近现代研究《诗经》的书籍读了个遍,拿着古代地图设计自己的行动路线,在国内认识的文学、艺术史领域的朋友、老师都成为他追问考证的对象。

就这么闷头琢磨了将近一年,塔可在2009年4月,带着自己的一堆设备回国了。以古代流传下来的“诗经十五国风地图”为蓝本,塔可决定先到中原去,并把第一次的目的地定在了陕西省——2000多年前西周国都的所在地。其实,能不能拍出点东西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是尝试。拍了一个多月,足足耗光150卷黑白胶片,照片多达1500张。回家冲洗照片,塔可发现有其中的十来张有点感觉,这个想法应该能成,随即就开展了历时近5年的漫长拍摄。

诗山河考-烈烈

塔可呈现作品时不用大量文字解说,而是让读者从影像本身去感受。画面的主体并不难辨别,它们都与《诗经》遥相呼应。比如,一张寺门前的尼姑像,凄凉萧索,与《诗经》里讲述的喧闹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大雅·灵台》记录周武王号召百姓修建灵台,万民拥护,很快完工的故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虽然工期不急,但百姓争相响应号召。塔可通过查找资料,发现灵台的遗迹至今犹存,就去了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灵沼乡阿底村,寻访灵台遗址和明朝时在原址基础上修建的平等寺。曾经的灵台观测星象、制定律历、占卜凶吉、举行祭奠,是西周时最热闹的场所,而如今的破败后演变成的尼姑庵里,却供奉着周文王,仅有3名僧尼看守寺院、延续香火。看着土台、大殿和师傅的一身灰袍,塔可觉得,站在那里,时空一下子就被打通了。

画册中一幅名为《游女》的作品,通过凌乱的线条传达出韵律感,它所对应的篇目是《国风·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在今天,宽阔的汉水河面上,人们为纪念牛郎织女放起河灯。塔可通过长曝光记录河灯的运动轨迹,凌乱的线条与几千年前江水悠长难以渡河的氛围相互贯通。

《诗山河考》是塔可的一次艺术实践,也成就了他自身的转型。塔可说,寻访2500多年前《诗经》中出现的这些山川、河流、残垣、故道,就像是卷进了一场缺席了对象的神秘约会,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背后左右着个人的情感与拍摄的方向。

宅男式的古籍探索,寻找与故土的勾连

塔可形容自己“挺宅的”,他需要在与人交流和自己钻研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感,总要留出自己琢磨的时间,才能做事。塔可回忆,刚到美国的时候,面对着外国同学,写大量的英文作业,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远离了祖国。可是这种远离,却召唤了心理上的渴望亲近,随身带着的几本古文,时常拿来翻阅。

塔可并不觉得在家啃书本是枯燥无味的事情,四书五经、六朝怪谈,在异乡细读,别有一番趣味。为了做好《诗山河考》的准备工作,塔可下了一番大工夫,去考证地理位置与草木鸟兽鱼虫的种类。《诗地理考》《历代與地图》《诗传名物集览》《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诗经名物新证》等等,一连串读下来,塔可不仅没觉得腻烦,反而拥有了一种沉浸的乐趣。拍摄要通过吸收文本来确定意向,地点和名物也要考证清楚再呈现,他花上几个月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苦读经典的劲头,很有些古墓派弟子修炼武功的味道。

《诗山河考》证明了塔可想法的可行性,让他与自己的故土产生亲密连结,同时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了解中国。2014年的“黄易访碑”项目,塔可把自己的寻访足迹带回了家乡。两年间,他总共拍了13000多张照片,最终精选26张制成作品集。一张塔可手绘的寻访路线图,展示了他在老家山东的耕耘与收获。起济宁,过邹城,到曲阜,一路蜿蜒北上,抵泰安,再接连走过历城和长清,转而回南。一路走过大半个山东,远眺黄河,追随黄易的足迹考证碑的文化。

看过塔可系列作品的粉丝,很容易发现他的照片整体调子偏灰,仿佛加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一样。塔可说,他也是到最近几年才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拍。他觉得,虽然我们对于作品的理解是常看常新的,但潜意识里不可捉摸的东西却会影响艺术的表现。画面的色调呈现,是他对中国这个时代的一种整体感觉。“那种灰就像几年前北京冬天的黄昏,半黑不白的天色里,我还在美院读书,带着画册去顺义后沙峪那边找印厂。”这是他离开中国前对自己生活环境的潜意识印象。同时绵密的灰又如同漫长历史的质感,与中华文明的渊源相融合,营造出的黑白不分明的感觉。

塔可的摄影技术学于美国,在工作上遵循着教科书的严谨流程。但到具体的作品呈现,他仍然寻找一种中国式的感觉,让画面亲近文化的根。塔可在拍《诗山河考》的“雅”“颂”两个部分时,运用了大量的中央构图,它的象征意义比较贴合中华文明里皇权审美。“风”的部分则用非对称构图,去呈现诗文的韵味与情调。从闭门读书,到重回国内,通过艺术创作从而与故乡文明获得的亲近让塔可觉得十分欣喜。

对中国山川古迹进行脚踏实地的寻访

离开学校,十年来塔可的心思就琢磨在三件事上,第一部开局之作《诗山河考》,随后的访古项目“重走黄易路”,和近期正在筹备的“洞天福地”。

2014年开始的《黄易》影集规模并不大,但却讲了一个“追潮流”的时髦事。清乾隆年间的金石学家黄易,做官时曾在山东济宁一带访碑,不仅留下日记与画作,也在考古上推动了武氏祠遗址的再发掘,在当时意义重大。塔可说,黄易访碑的举动,就很类似现在大家在著名景点打卡,沿着古人的足迹“访古”也是千百年前流行的时髦游戏。

沿着书上的足迹,一步一脚印地走下去,耗时很久,但塔可也不觉得烦闷。从背着双肩背坐大巴车四处游历,到学会开车之后动辄几十天的外拍,塔可喜欢在安静中寻找灵感迸发的瞬间。然而,一个人出门也意味着少了同伴的相互照应,赶上恶劣天气或行至人迹罕至之处,偶尔会遇到麻烦。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0年拍《诗山河考》,想去看看秦人故里,就一个人到了甘肃。坐上大巴车,游走在陇东南一带,到礼县拍秦人发源地大堡子山的时候,能搭的公交车只有一班,每天上午从县城翻过山到另一头,下午再翻回来。那天下着雪,塔可抿起嘴唇,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窗,细细思考,琢磨着可能的取景角度。行至山顶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洁白,应和着山间景色,美极了,塔可就请师傅帮忙停了车,说要下去拍照。当时北风正紧,司机师傅提醒他,如果晚上风雪太大,车就不能往回返了,你一个人在山上怎么办?塔可回忆,他当时跟师傅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您晚些还是来接我吧。没做太多犹豫,他下了车,雪地里留下两行孤单远去的车辙印。

那会儿的山顶上,只有一个小伙子背着大大的摄影包,举着相机一通拍,一口气就从早上10点多拍到下午五点。照片拍好了,天色也黯淡下来,雪花和着北风往下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塔可说,雪都快没到膝盖了,身上基本也湿透了,凉飕飕、冷冰冰的,手机也在寒冷中快速掉电。当时脑子里就想,今晚上该不会冻死在这儿吧。好在有惊无险,没多久远处就出现两团橙黄色的光,汽车一晃一晃地就开过来了。司机还惦记着山上有这么个爱拍照的小伙子,返回来带他下山。

就是这么一股子没想太多的冲劲,让塔可一拍就是十多年,足迹遍布了陕西、河南、甘肃、山东等地的历史名城。最近正在拍摄中的《洞天福地》路线毫不轻松,他要翻山越岭,甚至走墓道、下洞穴,但塔可仍然坚持一个人东奔西走。并非艺术家身上都拥有一种孤寂的气质,但塔可总希望在与世界不紧不疏的接触中,获得灵感。“比如说到了一个安静的洞穴,我就拿着手电筒一个人走进去,打开感官,感觉黑暗中蝙蝠簌簌飞过头顶,这和一群人一起走进去,带给我的紧缩度和敏感度是不一样的。”

在山东寻访西汉昌邑王陵墓,大山腹地凿开的王陵墓道,塔可也是一个人往里走。黑暗屏蔽掉视觉与听觉,他毛孔张开,体会洞天的通灵感。墓道蜿蜒漫长,一头连结着死亡空间,另一头代表尘世的光明。他想,黑暗无形无相,但墓道与洞口却增加了一种实体感,拍摄的同时他就设身处地地琢磨道家的“有”与“无”,感受“内”和“外”的动态转化。

清华大学建筑系制作的《洞天福地全图》,是塔可要“打卡拍照”的全部景点,他从2017年开始自己的寻访,直到今年过年前几天仍在国内拍摄。塔可说,“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它们拥有佛教、道教的许多传说,相传这些洞下面有道路互相沟通,浓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世界,让人浮想联翩。

福地-武当山

发挥艺术的“小心思”,用影像对抗时间

塔可在艺术摄影的圈子里摸爬滚打,把多数心思都放在办展览和出版作品集上,他希望一系列作品铺展开来,能让观众从中寻找到与自己的连结。他的作品并不晦涩,即使没读过与之应和的古文,没到过那个地方,也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拍摄的物象。虽然主题明确,但塔可喜欢在照片呈现时,融入自己独创的点子,达到艺术效果上的新鲜感。

给《诗山河考》找相纸就让塔可费了一番心思。以往摄影师冲胶片、印相纸,银元素是最常用的感光元件,祖辈的老照片也大多如此。但是几十年过去,相纸的变质让照片显得暗沉。画面影调的改变,并不符合塔可“不变”的艺术内核。他希望只要相纸不被损毁,那么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像定格就会永远留存。于是他制作了含有铂金元素的溶液,刷在相纸上做显影,画面影调偏灰,但不容易变色变质,尽可能抵抗时间的侵蚀。

福地-括苍洞天

在拍黄易访碑的项目时,塔可选择用数码相机拍,再用硫化钡相纸进行打印。数码照片无需在冲洗方面下功夫,但塔可仍然希望照片呈现时能看出年代感。打印好的照片在光源下,会泛起金银交融的光晕,如同老照片经过岁月的洗礼后,银元素泛到表面上形成的光泽。塔可说,观众当然知道这不是老照片,但观看过程中这样的画面会给人造成时间上的混沌感,营造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朦胧意境。

这两个小创新让塔可的照片形成一种个人化的风格,他觉得,艺术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可以天马行空地把自己的小心思运用起来,只要和主题相契合,就可以尝试着去做。这种不拘泥于教科书的灵感,是塔可对艺术的眷恋,也是艺术给他的惊喜。

纵观塔可的作品集可以看出,他很少拍人,画面中也很少出现生活化的元素。他说,元代画家倪瓒的山水画,从不画人,最多画个凉亭而已。有人问倪瓒为什么不画人,他就反问:当世安复有人?塔可觉得,自己并没有如倪瓒一样孤傲的气质,他只是希望影像可以成为跨越时间的对照,但人的多变性会影响这种对照。当相机把物象用几百分之一秒固定下来的时候,影像就如同切片一样,十年、二十年过去,它们会成为变与不变之间的力量。

碑录-鲁王墓

在作品的正本中去情绪化,塔可也会从副产品中寻找小乐趣。《尘芥集》是拍《诗山河考》时的副产品,小小的影像,大大的留白,这本手机摄影的小书,是塔可几年间拍摄的自我记录。塔可说,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拍个照,记录当地的GPS点,万一后期冲洗有问题还能再回去重拍。这样的习惯让他用手机记录下许多拍摄途中的微小景观,包裹着摄影师自己的喜怒哀乐。在朋友的提议下,《尘芥集》这个意料之外的产物诞生,其中个人化的小心思凸显了主体作品之外的小趣味。

塔可觉得,正经历巨变的中国,是一座影像的富矿,能用自己独特的眼光与视角,去记录历史的遗物,让大家一起关注那些正在消逝的文化风俗痕迹,正是摄影本身的美好所在。

供图/塔可

文/武冰聪

编辑/雷若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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