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战疫神兵”伍连德 ——东北鼠疫扑灭记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2-23 20:00

1910年冬:震惊中外的东北鼠疫大爆发

所谓“鼠疫”(plague),是由鼠疫耶尔森菌感染引起的烈性传染病,属国际检疫传染病,也是中国法定传染病中的甲类传染病。鼠疫为自然疫源性传染病,主要在啮齿类动物间流行,鼠、旱獭等为鼠疫耶尔森菌的自然宿主,鼠蚤为传播媒介。鼠蚤叮咬是主要的传播途径,由此可将动物身上的病原体(鼠疫耶尔森菌)传播给人,形成“啮齿动物→蚤→人”并在人际间相互感染的快速传播网络。临床表现为高热、淋巴结肿大疼痛、咳嗽、咳痰、呼吸困难、出血,以及其他严重毒血症状,且传染性强,病死率高。因染疫身亡者全身皮肤呈黑紫色,故又有“黑死病”之称。鼠疫在世界历史上曾有多次大流行,每一次都让人类付出惨重代价。

“肺鼠疫”染疫者肺部切片,刊于伍连德编著《鼠疫概论》

引发鼠疫的并不“病毒”,而是一种特殊的“杆菌”——鼠疫杆菌。鼠疫的种类,已经发现的有三种,即腺鼠疫、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一般而言是前两种鼠疫的继发症,亦有原发类型),皆由这一特殊“杆菌”导致。鼠疫杆菌的发现,源于1894年在中国广东爆发的鼠疫。当时,鼠疫传至香港,出生于瑞士的耶尔森拿到巴黎巴斯德研究所的授权,奔赴香港调查与研究疫情。通过解剖染疫身亡者尸体的肿胀异常的淋巴腺,首次发现鼠疫杆菌,并确定此次疫情的病源乃是“腺鼠疫”。在此基础之上,次年(1895)即制成治疗鼠疫的血清,疫情也因之得以控制。如今医学界为了纪念耶尔森的功绩,将此病原体称为耶尔森属鼠疫菌。

在广东香港地区于1894年爆发“腺鼠疫”十余年后,鼠疫再度卷土重来。不过,这一次并不经由东南沿海传播,而是在东北地区爆发。而且,这次疫情的病源,乃是比“腺鼠疫”更为烈性的“肺鼠疫”,是当时中外医学界皆从未知悉,毫不知情的另一种新型鼠疫。

1894年香港鼠疫中发现的鼠疫杆菌显微片,刊于《少年画报》第三期(19370601)

1910年11月9日,染疫者由中东铁路经满洲里传入哈尔滨,首次发现于傅家甸(今道外区)。当天,在秦家岗(南岗)马家沟中东铁路工人居住的房屋内,有一名中国工人因患鼠疫而死亡,此人乃三天前由满洲里至哈市务工。

为此,华俄当局开会从速制订防治办法,并拨款先设验疫所。对此,参加会议的医生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决定聘用医生2人,助理医生8人,华人通译(翻译)1人。对于所聘用的医生,要求每天都要到卫生环境不好的家庭防疫消毒,并会同中国商会附设之同仁医院派医生随时指导华人打扫自家卫生,以防传染。同时印刷大量的防疫传单分发给各家各户。

1910年11月初,傅家甸每天还只是一二例染疫之人的报道,至12月中旬每天4—10名,到了12月下旬则猛增至数百人。显然,疫情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呈逐渐爆发趋势。

当时,由于传染人数猛增,专业检疫人员无法亲自检查每一个病例。在得到病患家人的通报后,只有依靠临时雇来且没有防疫经验之人前往甄别,然后将被认为染疫者移送至隔离营。与传染人数猛增相伴而来的,还有染疫者死亡人数的剧增。为了逃避警察检查与强制性消毒,有些病患家庭在夜间将患者尸体甚至垂死患者,直接抛弃在街道之上。次日,巡警把这些尸体匆匆收集,草草掩埋。临时征集来的护士、看护妇、消毒工和埋葬工,虽都被要求穿戴防护服和佩戴口罩,但大多防护意识不强或使用方法不当,仅在收葬尸体这一环节,又有不少人也被传染。

如此一来,疫情愈演愈烈,蔓延极为迅速,哈尔滨市内每天平均死亡50余人,最多一天死亡180余人,危及东北全境。疫情发生以后,医护人员人手有限,防疫物资相当短缺,加之当地地方行政长官对现代检疫、防疫知识,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管控疫情。

据统计,一个月之后,1910年12月,吉林、黑龙江两省因鼠疫死亡的人数已逾四万人,疫情已呈失控状态,一发不可收拾。当时清政府尚无专设的防疫机构,沙俄、日本均以保护侨民为由,要求独揽防疫工作,甚至以派兵相要挟。迫于形势,经外务部施肇基特别推荐,清政府紧急委派伍连德为全权总医官,到东北领导与主持防疫工作。

1911年春:伍连德两个月扭转东北疫情

伍连德,祖籍广东新宁(今台山县),出生于马来亚北部的槟榔屿。1896年,考取英国女皇奖学金,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意曼纽学院学医。1899年,获得剑桥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并考取圣玛丽医院奖学金,入该院听课和实习三年,成为该院的第一个中国实习生。1902年,取得剑桥大学医学士学位,先后在英国利物浦热带病学院、德国哈勒大学卫生学院及法国巴斯德研究所进修与研究。曾得到英国生理学家兼医史学家福斯特、生理学家阿勒布特和戴尔、俄国动物学家兼细菌学家麦奇尼诃夫等著名学者的指导。1903年,以有关破伤风菌的学术论文,通过剑桥大学博士考试后,被授予医学博士学位。1907年,接受了清政府直隶总督袁世凯的邀聘,归国赴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副校长职),不久被派赴伦敦、柏林考察军事医学。

可以说,时年仅31岁的伍连德,乃是清政府麾下少有的熟谙细菌学、流行病学与公共卫生学的专业精英,是当时在管控东北疫情方面唯一可用的专业人才。事实证明,正是伍连德的出现,彻底扭转了东北疫情,成了东北“战疫”中的“天降神兵”。

1911年,伍连德在哈尔滨第一所鼠疫实验室中

1911年1月,伍连德在哈尔滨建立了第一个鼠疫研究所,并出任所长。由于疫情初期,染疫者早期症状主要表现为肺部不适、呼吸不畅等,很容易让普通民众误认为“肺痨”,并不知其病源乃是“鼠疫”,导致诊疗延误,传染扩大。一些声称擅制疫症的中医郎中,不但在诊治染疫者过程中无能为力,由于疏于防护,自己也迅即被感染,大多不治身亡。

甚至还有被视作“鼠疫权威”的法籍名医、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梅尼,抵达疫区后数日即染疫身亡。因为曾于1908年成功控制了河北唐山的鼠疫流行,梅尼错误的凭借经验认定此次鼠疫爆发的病源乃“腺鼠疫”。因为通常情况下,“腺鼠疫”不会通过人际传染,所以梅尼在诊治染疫者过程中没有戴口罩及采取其他防护措施,不幸感染,发病仅三天后竟不治身亡。由于染疫者死亡率极高,中西医诊疗均毫无办法,甚至“鼠疫权威”也在此染疫身亡,在病源未知的情况下,当地及外地传闻径以不知名的“瘟疫”视之,恐怖气氛日甚一日。

伍氏顶住各方压力,突破国人当时的伦理禁忌,坚持通过解剖染疫死亡者尸体,通过人体组织切片查寻病源所在,最终确认此次疫情的病源,并不是已知的“腺鼠疫”,而是前所未见的“肺鼠疫”。这样的情况,与十余年前在香港及印度爆发的“腺鼠疫”疫情,有着很大的差异。带有“肺鼠疫”病菌的宿主,也并不是普通的家鼠与田鼠,而是作为一代宿主的旱獭与作为二代宿主的叮咬过旱獭的虱类。

在确认病源之后,伍氏更不避艰险,深入疫区调查研究,追索疫情流行路线——由于当地有捕捉旱獭食用的习惯,伍氏带领检疫人员,甚至搜查到藏匿于当地民居地窖中旱獭捕猎者的临时居所,并从中采集与提取疫菌样本。另一方面,在伍氏的调配与组织之下,迅速给当地居民接种霍夫金疫苗和注射耶尔森血清,尽最大可能先期预防疫菌传染。

1911年,哈尔滨客栈与学校均被临时租用为消毒所或病房(大批身着自制防护服与佩戴口罩的检疫防疫人员驻守于此)

与此同时,伍氏还采取了加强铁路检疫、阻断交通、严格限行、隔离疫区、火化染疫死亡者尸体等一系列非常时期措施;组建临时消毒所、养病院等专业机构各自从事防疫、隔离与诊治工作,采取病房分划不同区域、按轻重症与疑似染疫者分别收治等多种防治措施,逐渐控制了疫情。

在这一系列防疫举措中,尤其是对春节客运线路的阻断,尽最大可能的切断的了关外民工向关内返归的人流高峰,最大限度的阻止了疫情向关内蔓延。他还专门为防疫人员设计了简易加厚口罩,开创了中国最早使用医用口罩的先例,有效预防了医患之间的交叉感染(即便如此,仍有不少防疫医务人员不幸染疫身亡)。此外,临时租用大量公用设施,经过专业人员简单布置之后充作消毒站与病房;更租用上百节火车车厢,改建为临时隔离场所,缓解了当地医疗基础设施不足的状况。这些开创性的举措,对有效扼制疫情的向外输出与内部扩展都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1911年3月1日,傅家甸的染疫者死亡人数在持续下降之后,在这一天终于定格为零。已经有四分之一人口死于鼠疫的傅家甸,在这一天终于重现生机。随后,长春、奉天、铁岭等东北各个大城市,纷纷传来染疫者死亡人数为零的通报。至此,这一场肇始于1910年11月,为期四个月的东北鼠疫大流行,终于被成功扼止。虽然付出了传染数万人,死亡六万余人的惨痛代价,但因伍连德的出现,确实迅速扭转了局面,控制住了疫情进一步爆发与蔓延,挽救了更多千千万万即将陷于绝境的生命。

伍连德创制的防疫口罩,刊于伍连德编著《鼠疫概论》。

“鼠疫专家”:曾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

在东北防疫工作中,伍连德以其丰富的学识,科学的精神与卓越的组织才能,受到本国政府的信赖和国际医学界的赞赏。在当时疫情严重的局势下,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就扑灭了这一场震惊中外的东北鼠疫。清政府为表彰其功绩,授予陆军蓝翎军衔及医科进士,伍连德也被国内外誉为防疫科学的权威。

1911年4月,在奉天(今沈阳)召开了有日本、英国、美国、俄国、德国、法国、意大利、荷兰、奥地利、墨西哥和中国等十一个国家医学专家参加的万国鼠疫研究会议,伍连德当选为会议主席。会上,伍氏系统介绍了中国这次防治鼠疫的经验,与会的各国专家也交流了各国的研究成果。会后,伍氏被清政府委任为外交部医官,同时仍保留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职位。

当时,清政府还为此次大会特别铸造纪念币,此币正面中圈主图竟然是鼠疫病菌的显微图像,背面主图才是惯常使用的代表皇权的龙纹图样。应当说,将病菌图像铸于币面之上,在中国近代铸币史上乃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即使在同时代的世界铸币史上,也难得一见。此外,还特制同图案镀金纪念徽章,专门颁授给出席会议的各国代表,及在东北防疫工作中有突出贡献者,更见郑重其事。

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纪念徽章(清宣统三年,1911年制,镀金)

基于对东北鼠疫的亲历实践与持续研究,伍连德于1926年著成《肺鼠疫论述》(英文版)一书,由日内瓦国际联盟卫生组织印行(今W.H.O前身),正式提出和确立了“肺鼠疫”学说。依据科学的流行病田野考查,确认了野生啮齿类动物如蒙古旱獭为疫菌宿主;通过临床实践及病理解剖、微生物学实验,发现和确认了此疫“呼吸”和“飞沫”的传播方式,并对自然疫源地追踪调查,提出了独到见解。可以说,伍氏于“肺鼠疫”方面的实践和研究,创造性地丰富和发展了人类流行病科学理论,为公共卫生学,检疫学、防疫学、疾病社会学等诸多相关学科提供了理论基础。

实际上,伍氏后来多次忆述东北疫情,均未将其统称为“鼠疫”,而常将之称为“肺疫”或“肺病”,并多次在公共媒体中予以发表,足见其对新型鼠疫——“肺鼠疫”研究的专注及对这一命名的推重之意。

1931年6月,正在上海出席防疫联会议的伍氏,应上海《良友》画报之邀,于该刊第五十八期发表《医学家伍连德自述》,文中首先提到“一九一O年十二月间,东省肺病流行猖獗”,又及“一九一七年杪,肺疫又侵入吾国”,再及“一九一九年又在东省御防霍乱之大流行,次年于同省又发见第二次肺疫流行”云云。

1935年4月,上海《良友》画报第一百〇四期之上,又推出题为《三十年来和疫菌抗战》的伍氏回忆录,忆述内容与四年前发表的《医学家伍连德自述》大同小异。文中仍是首先提到“一九一O年十二月,东三省发见肺疫流行”,又及“民国六年,肺疫又流行了,这次是发源于内蒙侵入绥陕”,再及“第二次的东北肺疫流行,是在民国九年的冬天”云云。文中还特别提到,“远在第一次东北肺疫流行的时候,我就打算完成一种论肺疫的专籍”,此即前述于1926年著成的《肺鼠疫论述》(英文版)一书。

不难发现,伍氏两次忆述文章的发表,一方面频繁使用与提到“肺疫”或“肺病”之名,令读者较为直观的联想到“肺鼠疫”染疫者的症状主要突显于肺部;另一方面,也说明东北“肺鼠疫”难以彻底扑灭,竟于1910至1911年、1917年、1920年有过三次大爆发。不过,在伍氏出色的防控体系与举措之下,每一次大爆发的染疫身亡者人数均有所下降。

梁启超题词:“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

伍氏因其在科学抗疫实践和对“肺鼠疫”的研究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于1927年获得日内瓦国际联盟卫生组织授予“鼠疫专家”称号。1935年又成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是华人世界的第一位诺贝尔奖候选人。著名学者梁启超,当年曾发出这样的感慨与赞叹:“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

余音:鼠疫至今仍无“特效药”

当然,在成就与荣耀接踵而来之际,伍连德也并没有因为东北“战疫”的一战成名,而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科学的头脑。针对鼠疫本身,尤其是“肺鼠疫”,始终没有研制出“特效药”或“特效治疗法”,始终只能是防控为主,治愈率并不算高。在东北地区接连三次鼠疫大爆发的疫情中,皆是防控愈见成效,而染疫致死率仍居高不下;对于这一点,伍氏及其同仁们皆心知肚明,耿耿于怀。

1930年出任海港检疫管理处处长,兼任上海海港检疫所所长的伍连德,与同仁们共同编著的《鼠疫概论》(1937年初版)一书,序言中就明确提到,“鼠疫虽为一剧烈之传染病,而可以以预防方法,使其不致发生,惟在现时尚不能尽行扑灭,将来公共卫生设施及预防医学日益进步,必可有达此目的之一日”。事实上,直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鼠疫在国内各地区及城市仍时有发生,疫情时轻时重,并未完全遏止。包括北上广在内的国内各大城市,虽非疫源地,但输入性质的疫情也时有发现,防疫工作也主要是以预防与管控为主,并没有能彻底根除鼠疫本身。

直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鼠疫仍在鼠类中隐密的流传,只要人类不能灭除鼠类,鼠疫就不会被根除。除了随着公共卫生意识的加强与现代化设施的普遍运用,城市居民均已远离鼠类纠扰与鼠疫威胁,鼠疫大爆发的威胁基本不复存在。只是,需要特别加以注意的乃是,事实上并无什么绝对能克疫除患的“特效药”或“特效治疗法”(即便如今研制的疫苗仍不能对腺鼠疫或肺鼠疫产生长久的免疫保护,因此,若身处疫区者一般每年接种一次,必要时6个月后再接种一次)。而对于已经染疫者,除了及早发现送诊并使用大剂量抗菌药物(链霉素可与磺胺类或四环素等联合应用)治疗之外,也别无他法。目前,鼠疫病死率已降至10%左右,但若不及时送诊,重症者病死率仍高达50%以上。

文并供图/肖伊绯

编辑/张严涵 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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