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李小晓:我的父亲老何
阅读武汉 2020-02-07 19:00

2012年,我的女儿在美国出生。母亲和丈母娘先后来帮忙照顾,但父亲老何一直没有来,因为“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但我知道他是想见孙女的。我太太常在全家人的微信群里发女儿的照片,老何很少发言。但有时老何会私信给我一些建议,例如“孩子看着脸发黄,给她喂些红枣”,或者“给她吃米糊糊和蛋黄,只吃奶身体不结实”。

老何的各种建议都在我这里被拦截住,从未传达到我太太那里,但我觉得应该让老何来美国看看了。

如果没有女儿的出生,也许老何一生都不会来美国。

在我的再三邀请下,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老何终于和母亲一道踏上了赴美探亲的路。

老何和母亲乘清晨的飞机抵达了华盛顿。我从机场接到他们,一路上他们看着路边的风景,母亲一直在感慨:“天真蓝,小房子真漂亮。”而老何则一直半眯着双眼,皱着眉头,偶尔往窗外瞟一眼,嘟囔说:“这荒凉的,好像咱华县。”

“你爸爸就是这样,顽固不化。”我从后视镜看到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我笑了。我的父亲母亲如今终于坐在了我的车里,我在美国终于有了一家人团聚的这一天。

回到家,我安排老何住在我隔壁的房间。我路过客厅卫生间,看到他正在洗漱。于是我挤了牙膏一边刷牙一边站在他身边。我像小时候一样斜着眼睛看他慢慢将锋利的刀片装进刮胡刀里,然后将毛巾在盛满热水的盆中浸湿,捂在脸上。

“爸,我送你个电动刮胡刀吧,好用。”我吐掉口中的泡沫说。

“电动刮胡刀哪有刀片得心应手。”老何对着镜子用刀片仔细刮过下巴,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我不再争论,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着老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画面。

正出神,女儿也蹒跚着跑过来,抱着老何的腿嚷着要看他手中的刮胡刀。我还来不及阻止,老何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片卸下,把刀架放在了女儿手中,然后满脸肥皂泡地挤起眼睛说:“你拿走了爷爷的刮胡刀,爷爷会变成大胡子怪兽!”然后伸手去抓女儿,女儿开心得嘎嘎直笑。

有个词叫“既视感”,形容眼前一幕似曾发生。那一刻时光停止,我被浓浓的既视感包围着,眼前的老何仿佛变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温暖可依的父亲。

老何却只有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暖可依的。当他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吃完饭还是会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和太太白天上班,女儿也在朝九晚五的日托机构,我上班时送去,下班时接回。老何和母亲在家无事,就每日去附近的中国城超市买菜,做饭,其余的时间就在平板电脑上看国产电视剧。我说不要看太久,对眼睛不好,老何就冲我瞪眼睛:“你都把我流放到你这儿了,连电视都不让人看?”

我买了华语卫星电视频道,老何还是执着地抱着他的平板电脑,理由是电视有一个遥控器、机顶盒还有另一个遥控器,每次调节目太麻烦,他学不会。

周末的时候我会带全家出游。但对于我开车、他坐车这件事,老何耿耿于怀。

“你踩刹车太肉!”“转弯的时候要减速!”“你看旁边的车都比你开得快!”老何就像一个驾校教练一样一路指手画脚,我开得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美国的司机去了中国都上不了路!”老何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能开车,谁也不认识,出门变文盲,国外的蓝天白云并不能安抚老何的焦躁。

“我在国内一天要干多少事!在你这里完全是在浪费我的时间!”这成了老何的口头禅,仿佛他在国内是个公务繁忙的企业家一般。

“你又没几个朋友,在西安不也是天天自己待着吗?”我忍不住反驳。

“谁说的!楼下的蜂胶店昨天还给我说有赠品回馈老客户,我得回去领!我的老年公交卡过期了,我得回去补办!北郊出租的房子要收租金,我得去收!”老何说出一串他觉得很重要的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一个月过去,老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沮丧。

他不再和我争辩“西安有多少重要的事”,而是每日除了看电视,就是弓着背冲窗外发呆。

他也不再过问我出去和谁吃饭,因为我说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和女儿玩耍,女儿时不时蹦英文单词,他听不懂,就尴尬地笑笑,女儿摇摇头独自跑开。

老何越来越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醒着还是睡了。渐渐地,他的身体仿佛也消瘦了。

“你爸爸胸闷,怎么办啊?”有一天母亲焦急地给我说。

我赶紧表示带老何去医院,老何却摆摆手不同意。“我在这里连保险也没有,上次你那个同事来家里聊天,我可听到了,在美国看个病随便就是上千美元。”

任我如何劝说,老何就是不肯去医院。最后他吐出一句话:“你让我提前回国吧,算我求你了。”

看着萎靡不振的老何,我突然想起心理学家武志红的“疆界”理论。

“疆界”理论的大意是,每个人内心的疆界广度不同,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都不会不适,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为家门口的一尺见方之地。如果强行将他们拖离舒适圈,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就会产生类似器官移植后的排异反应,后果严重。

原来老何已经不再年轻,我的生活已经在他能够接受的疆界以外了。

我买了机票送他和母亲提前回国了。回国后不久,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老何的精神状态比在美国时好了很多,人也胖了。

那是老何一生唯一一次来去美国。

那一刻我意识到,对于游子而言,父母和事业终将成为悖论,无法两全。而我们这代背井离乡的中年人,对父母终将亏欠。

我们给父母寄钱也好,偶尔探望也好,不定期组织家庭出游也好,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解决方案,是隔靴搔痒般的自我慰藉。对于无法赡养这个“家庭病症”本身,我们也许从未打算根治,也无法根治。

我们的父母恐怕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父母都伟大。自古养儿防老,但唯有这个时代,父母对我们的付出只是为了让我们飞向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对于老无所依,他们早已无所畏惧。

本文节选自《赶路人》,李小晓著,已获得授权。

《赶路人》

李小晓 著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商业家

出版时间:2019年06月

定价:49.00元

图书简介

这是一部有着阅读质感的小说文集,也是一本容易引人共鸣的读心著作。亲情、爱情、乡情、婚姻、疾病……是人行走于世间绕不开的永恒主题,这些主题,演绎出了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又颇有共鸣的故事。故事总是开始于结束之后,我们都忙着赶路,有的时候却不明方向,有过彷徨,有过迷茫,在人生的单行道上,尝尽人间百味。作者在前行的过程中,将自己听到的故事、心情、思考倾注笔端,分享他人故事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自己,产生共鸣,最终与生活和解。

作者简介

李小晓,出生于古城西安,本科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系,硕士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传播系。曾任新华社驻美国记者,后加入财新传媒任高级记者。其间曾常驻北京、洛杉矶、纽约,撰写深度报道500余篇。离开媒体后,迁至香港,加入美银美林证券研究部任行业分析师,从此开启投行生涯,如今就职于另一家一线投行。在成长道路上,她走过了50多个国家,听了数不清的人的故事,为了延续挚爱的文字工作,她创立了公众号“二氧花旦”,内容深受读者好评。

来源:阅读武汉

编辑/张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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