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度中国篮球新闻奖的颁奖典礼上，中国篮协主席姚明亲手将一件特别定制的红色西装穿在了体育摄影记者洪南丽的身上，并向她颁发了已经停发8年之久的“特殊贡献奖”——8年前获得该奖项的有两人，分别是中央电视台著名体育播音员孙正平和《解放日报》资深篮球记者严子健。
当天的获奖者何止几十上百，得到姚明亲自颁奖的却只有洪南丽一位。典礼结束后，工作人员、从五湖四海赶来的获奖者们，纷纷找洪南丽合影。
事实上，她的“迷弟迷妹”又何止这些？八一男篮主帅王治郅、NBA传奇中锋奥尼尔、上海申花外援莫雷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对她的尊敬与喜爱。去年5月份，洪南丽举办主题为“洪南丽40年 开心老太感动瞬间”的摄影作品展，潘晓婷、李秋平、王治郅等体坛大咖纷纷现身捧场，因身体原因未能前来的足坛名宿徐根宝则送上了“一只最大的花篮”，甚至曾经上海体委的两位老主任金永昌和李毓毅（现任中国足协副主席）也来了……
您可能会好奇：一个普普通通的81岁老太，身世并不显赫，地位并不尊崇，生活并不富裕——甚至还有些贫寒，为何会在体育界获得如此礼遇？仅仅是因为她在体育摄影行业里呆了足足41年？
洪南丽1938年出生于抗日战争的狼烟烽火之中，随着供职于银行的父亲，一路从上海南下到广东、广西，又西进到重庆，流浪了大半个中国，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上海，饱尝辛苦，也养成了她吃苦耐劳的品性。
她说一口斯斯文文的上海普通话，声音细得像一根丝线，讲话时处处透着谦卑，“感恩”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词汇之一。范志毅“范大将军”的雅号来自她拍的一张照片，可她却坚持认为：“不是我拍得好，成全了他，而是他成全了我。因为他有这个霸气，所以我这张照片才有生命力。带着‘我来拍你，我给你宣传’的心态来拍，肯定是不行的。”
她身高只有1米53，因为上了年纪身体微微佝偻着，所以显得更加矮小。她看起来无比瘦弱，却婉拒了记者帮忙拿包的请求，还有些孩子气地展示了自己的“肌肉”。记者有些惊奇地发现：她右手食指的关节，竟然比常年健身的精壮小伙还要粗大——不知道是早年练体操的缘故，还是41年来手持相机、频繁敲击快门的缘故。
她行动还算自如，但远称不上灵便，抢机位的时候已经跑不过年轻记者，衰老的骨架也越来越惧怕磕碰。很多时候她只能走在“大部队”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同行们的身体和机器。比较幸运的是，她一直耳聪目明，有轻微老花眼但是并不严重，两条手臂很有力量。
采访当天，她穿了一件穿到起球的T恤和一条洗到褪色的运动长裤；手腕上戴着的，是一条戴了8年、逾一半红色漆皮已完全剥落的女儿送的手表，此外再无饰物。
采访过程中，她的老伴儿、已近鲐背之年的上海足球名宿郑桂芝一度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接着很快醒来，依旧注视着眼前的洪南丽——又好像是穿过洪南丽的肩头望向她背后的虚空。1956年，郑桂芝曾随队出访柬埔寨，那是上海足球队第一次代表新中国出国访问。
“他在上海足球界有名的呀，跟年维泗、张宏根一个时代。”洪南丽望向郑桂芝，边用沪语向他求证，“我跟他结婚那年，走在马路上，人家都说，诶，这是后卫郑桂芝，现在走在路上，人家都说，诶，这是洪南丽。”郑桂芝脸上显露出老年人特有的憨厚，笑笑以做回应。
上了岁数之后，郑桂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洪南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于是走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也希望通过让老伴儿看比赛的形式改善他的记忆。大鲨鱼、申花、上港都有愿意帮忙照顾郑桂芝的热心球迷，“每次到球场，我就把他像寄快递一样领过去，看完比赛球迷又把他像收快递一样领回来。他看球高兴，我拍照也高兴。”洪南丽说，她非常感激这些热心的球迷。现在，郑桂芝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不少。
她突然想起老伴儿好长时间没喝水了，赶紧把面前的水杯推了过去，开起了玩笑，“对不起你了哈，让你陪我了。”郑桂芝还是笑笑，并不答话。
洪南丽能坚持这么久，多亏了郑桂芝的理解和体贴，他自己“什么都不买”，却由着洪南丽购买门票、车票、机票，两位老人就这么相扶相守走过了大半生。
记者很确定：这就是一名普通老太。
饭局也疯狂》里范伟饰演的谭大师有句口头禅：“幸福与贫富无关，与内心相连。”洪南丽过得清苦，却总能笑口常开，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开心老太。
1993年，55岁的洪南丽从上海市体委退休，1994年被刚刚创刊的《新民体育报》（后扩版更名为《东方体育日报》）返聘为摄影记者。不领固定工资，只有每周50元的补助，车费和餐费全都算在里面。包括相机、胶卷在内的器材，以及照片的冲洗、扩印都由洪南丽自己承担。如果照片被选用，报社会按照数量支付稿费。
收入低，工作强度可不低。因为照片在报纸上的特殊性，洪南丽时常得在报社呆到凌晨两点钟，然后再搭一小时一班的通宵车回家，太累了就在办公室的地上铺张席子对付一夜。
“但我很舍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许多人都渴望这个工作机会呢。我最满足的就是什么项目都可以拍，很累，但是都可以拍。一个人要有追求，退休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知足了。”洪南丽说，“没有《新民体育报》给我提供的平台，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我到现在都充满了感激。”
等2002年离开报社——她称其为第二次退休——的时候，洪南丽又开心了一把，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积攒的照片、底片带走了——之前在上海体委时拍的照片全都不属于她，令她倍感痛惜。“人吃亏必定有福，吃亏是福呀。”洪南丽说。从此，她成为了一名自由摄影师，“采编一体”，更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用照片为中国体育修史的事业中了。
前不久的“中澳国际男篮对抗赛”常州站，洪南丽受到盈方中国的邀请，专程从上海赶了过去。此行，她除了记录中国男篮备战世界杯的过程，还要拍摄之前从未拍过的新人张镇麟。“我觉得能留下比较多的资料，我自己觉得很开心。”洪南丽说，“留下更多图片资料，也是姚明主席在颁奖典礼上对我提出的期望。”
她的快乐，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只要能拍照就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照片库也越来越充实，如今已经累积了大约17个T，假设一张照片约占5M空间，17T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此外，她还有大量的没有来得及扫描成电子版的底片。她的照片，时间跨度大，种类丰富，数量又多，因此不少媒体、运动员会找她讨要照片，“这时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因为我在这个社会上还有用，别人还会需要我。”
有一个球员，年轻时犯过错误，一度身陷囹圄，重获自由之后，他特别想找到当年自己踢球时的照片，“找回年轻时美好的回忆”，因为年代久远，只能求助于洪南丽。后者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不少该球员踢球时的照片发了过去，这名球员不胜感激。
还有一次，一家媒体希望洪南丽帮忙找一张与姚明有关的合影，但是对方只能提供年份，却无法提供具体的时间。洪南丽花了足足两个星期的时间，从浩如烟海的图片库里一遍遍筛选与姚明有关的照片，最终将这张照片找了出来并无偿提供给了对方。洪南丽觉得：“这个东西不是钱能衡量的。”
成全他人，这是如今洪南丽最开心的地方。
摄影行业的情势瞬息万变，拍照、布光、后期的新技术新理念层出不穷，器材的更新换代也非常快。洪南丽从体操转行到体育摄影，又在体育摄影圈深耕41年，从未落后于时代，靠的就是出众的学习能力与过人的学习意识。
1979年，洪南丽转入上海体委新成立的摄影部，成为了一名摄影记者，与另外两名同事各管一摊。除了拍照，她还要负责资料整理，主要是把拍来的照片分门别类编好，方便未来调用。照片涵盖的运动项目越多，照片的数量越大，整理起来就越困难——否则藏书的整理也不可能发展成一门学科——图书馆学，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一直读到硕士、博士。
洪南丽展现出了十足的条理性，“比方说他拍了一个篮球比赛，选20张给我，我把它们放大火柴盒大小，贴在篮球的本子上，这是几月几号，编号多少，是谁拍的。同时在底片袋上也写好，这是那一天、什么比赛，这个是谁，就跟图书馆一样的。他如果知道是哪一天比赛，我一下子就能找出来。”洪南丽告诉记者。
有了电脑之后，归置照片的工作简单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说简单很容易理解，说复杂是因为教会学校出身的洪南丽，连汉语拼音都没有学过，别人是从开机开始学，她得从汉语拼音开始学。那一年，她60岁，不仅熟练地掌握了电脑的使用，还学会了PS。
“开始我也不敢（P图），后来想，反正坏掉了原图还在，那就再来呀。”洪南丽回忆起20多年前学电脑的经历，又开起了“答谢会”，“很多小朋友对我很好，我在《新民体育报》的时候，编辑部对面就是电脑中心，我一去，那些小孩就喊‘洪老师有不会的赶紧教教她。’有的时候他们昨天教我的，我第二天又忘了，他们也不烦，再教我。”
离开报社之后，洪南丽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图片库，早年整理资料的本事又落实到了电脑上，17T的照片根据赛事种类、日期分门别类，只要提供的信息够准确，她就能快速地找到相应的照片。现在，她的图片库几乎每天都在发展壮大，这种条理性也一直在保持着。
对于那些不断迭代的镜头和机身，洪南丽总能很快地了解它们的特性，但她不是装备党，她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她频繁更新设备。“我觉得够用就好。你开桑塔纳也是开，开沃尔沃也是开，这辆车够用了就可以。”洪南丽说。
如今，连电脑P图都成了过去式，手机P图以其方便快捷无门槛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青睐。洪南丽仍旧没有落后。不仅如此，她还特别懂得经营自己的朋友圈，总是将精修细选过的照片凑个“九图”分享出去，第一张放什么、最后一张放什么，全景的、特写的分别放什么位置，都有讲究，朋友们看着也赏心悦目。
摄影记者，尤其是体育摄影记者，你可以称他们是脑力劳动者，因为无论是构图、用光，还是临场的反应与后期的修图，都需要他们有一个灵活的大脑。
但是，相对于常规的脑力劳动者，体育摄影记者经常要搬运沉重的器材，三脚架、航拍器、多个镜头外加不低于两个的机身，加总起来往往有十几斤甚至几十斤；工作环境多变，他们既能享受得了空调房的清凉舒适，又能忍受外场的风吹日晒、飞沙走石，如果是拍摄汽车拉力赛或极限马拉松，恐怕还得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独一无二的角度，通常意味着常人望而却步的姿势和位置；对于他们来说，登高爬低都不在话下，躺着、跪着、趴着、扭曲着、盘腿坐着，凡事皆以能否拍出大片为唯一宗旨。
所以，体育摄影记者中，男性占据了绝大多数，女性少之又少，以女性的身份完成男性都难以企及的成就的，则更加凤毛麟角。洪南丽是一介女流，在这个行当里从40岁坚持到81岁，抛开她那些记录或塑造了历史的作品不谈，单就这个时间跨度本身，就担得起“敬业”二字。
新华社的一篇报道写道：“作为她（指洪南丽）20年前的实习生，我不止一次见她脱了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去跟身高马大的男记者们抢视野。我也给她背过摄影包，那种直接把肩膀压向地面的重力感至今难忘。”
“2019年中澳国际男篮对抗赛”常州站比赛的前一天，洪南丽还拍了一场三人篮球和一场中超，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坐火车赶到常州。一部佳能EOS-1Dx机身净重3.06斤，一个佳能EF 70-200mm f/2.8L IS II USM镜头净重2.98斤，机身和镜头合计6斤多。当天的比赛40分钟，洪南丽也几乎要用双手端满40分钟。
“我尽可能端着相机，我不舍得（放下），如果我一放下，他突然出个好东西呢？他出好东西又不打招呼的。”洪南丽说，“有时一直看着还跟不上，全神贯注还要漏掉呢，所以到了场上，我不跟人家讲话，也不跟人家打招呼，唯恐漏掉精彩的瞬间。”
只要一踏入球场，她就全神贯注。有一年八一男篮和辽宁男篮打总决赛，洪南丽带了11个胶卷赶赴沈阳，球场上战况胶着，球场下，洪南丽像战士一样心无旁骛，胶卷就是她的弹夹，战争片里“单手换弹夹”的潇洒，她也有，却浑然不知快要“弹尽粮绝”。结果，拍着拍着发现胶卷不够用了，只能用半个胶卷捱过了比赛的最后3分钟。
数码相机的发明，将摄影师们从“弹尽粮绝”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从此，洪南丽可以随心所欲地点按快门，记录她所钟爱的运动场上的一切。一场高尔夫比赛，她竟然要拍下多达2000张照片！
常年高负荷的工作侵蚀着她的身体，有时候胳膊酸痛到“什么东西都拿不起来”，有时候腰和脚也会很痛。泰格-伍兹来华，洪南丽连追9个果岭，每次都能赶在伍兹前面到位，现在，她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奔跑了，追不上那些进完球边跑边庆祝的运动员们，一把老骨头衰朽、松散，抢机位也不再是年轻人的对手。“我觉得这种苦很正常，但是我放弃我不干了？那不可能。”洪南丽说。
“劳动必然要付出代价，人的老化就像机器的磨损，首先不害怕，这很正常，毕竟老了呀，跟年轻人不一样。”洪南丽说，她也有延长摄影生涯的小窍门，“不拍的时候就动，我没有一分钟是安静的，拍足球的时候，如果我是站着的，我就跟着音乐动，转两圈，自己调节。所以要自己放松。再不行我练眼睛，眼球转，看近看远，一直保持运动。”
然而，她的小窍门只能守住她从事摄影行业的门槛，却无法让她在层出不穷的意外中全身而退。人老了，不禁摔，更何况是81岁高龄的洪南丽。近几年，有两次摔倒让她后怕。
其中一次是短道速滑，她躲闪不及被撞上挡板的运动员弹出两米多远，当天晚上痛得觉都睡不着，结果第二天她坐着轮椅就上了飞机，因为她还要去拍摄CBA全明星赛。场馆偏僻，中午没有大巴，洪南丽不想给别人添麻烦，隐瞒了自己的伤情，每一餐午饭都用泡饭解决，她就是这样坚持拍完了整个全明星周末。
另一次是2017年申花足协杯夺冠，一名记者在抢机位时不小心把她撞倒在地，“我爬也爬不起来，那个地方黑魆魆的，看不大见东西，有个球迷问：‘洪老师，你怎么在地上啊？’我说：‘别的先不说，先把我拉起来。’”她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而是举起相机接着拍。后来，外援莫雷诺走过来把她抱了起来，定格为中国足球历史上的温馨一刻——莫雷诺肯定不知道，片刻之前，他拥抱的这个老太刚刚经历了惊魂一刻。
这就是洪南丽，一个一直在与人类身体规律对抗的敬业老太，在这个过程中，她早年的体操经历也对她助益良多，她懂得如此应对运动创伤，如何拍前“热身”，拍后“恢复”，以此来降低风险。更重要的是，体操运动赋予了她与岁月抗争的毅力，“体操是最苦的，它老跟自己在对抗，平衡木上每天走那么多趟，每磕一下都很痛的。体操培养了我要自立、要拼命，培养了我这种韧劲。很多人说我不能行了，我觉得还可以。”
洪南丽的相机见证了李楠从“小李飞刀”晋升中国男篮主帅，也见证了姚明从青葱少年成长为中国篮球掌门人，还见证了不少体坛父子间的衣钵传递，她已然是一个奇迹。但总有些东西是她拗不过的，比如岁月。80岁之后，许多体育比赛的记者证注册已经不再向她开放，她笑称这是“第三次退休”，但她还是想继续拍下去。
41年摄影记者经历，她积攒了海量数码照片及无数胶片，这还不包括她在上海市体委工作时散佚或无法得到的大量胶片。这是中国体育的重要史料库。比史料更宝贵的更特殊的，是她为后辈们提供了一个不断奋斗、终生奋斗的范本。
41年坚持做一件事或许不难，真正难的是41年一直保持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和年轻人的上进心，且一直在挑战脑力和身体的极限。这些，洪南丽通通做到了，她是历史的记录者，也是历史的创造者，不少本会被忽略的画面在她手中焕发着勃勃的永恒的生机。然而最难的，是做到上述一切事宜之后，仍能不沾沾自喜，不酣睡于功劳簿之上，反而以“开心老太”自居。
洪南丽今年81岁，她觉得，如果这些照片只是躺在她的电脑里，成为她个人的私藏，那将是毫无生命的，她希望将照片尽快交到被摄者的手上：姚明的退役仪式上，她亲自将扩印好的“姚郅对决”的经典照片交到了他手上；前不久，她将易建联的照片刻成三张光盘，托朱芳雨交给了他，“中澳国际男篮对抗赛”常州站比赛期间，易建联向她表达了感谢；她还跟名哨班琦约好，将有关裁判员的照片贡献出来，方便大家下载留存……
而这些照片，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洪南丽用退休金换成门票、车票、机票之后拍得的，“开心老太”显然做了“赔本生意”，但她还是开开心心。当然，如果那些使用她照片的机构能支付一点稿费，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样她就能改善一下跟老伴儿的晚年生活，趁着郑桂芝腿脚还灵活，陪着他到处走走，“我可以陪他的时间不多了。”她或许还能添置一台好点的扫描仪，以便更好地整理那堆胶卷，把它们变成电子版储存起来。
编辑/张颖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