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病就像是凌迟,肿瘤会不停地长出新的来,永远切不完,手术永远做不完。”北京天坛医院科研楼的一间会议室内,江海波动情地说着。他述说的是室内15人、全国百万人的切肤之痛。
这天是5月17日,世界神经纤维瘤病关爱日,患者或家属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天坛医院神经外科刘丕楠教授及其团队的义诊。
神经纤维瘤病是一种神经系统遗传性肿瘤疾病,主要表现为全身多发的神经系统肿瘤,目前估算国内约有患者100万人。根据临床表现和突变基因的不同,主要分为1型神经纤维瘤病(NF1)、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和多发神经鞘瘤病。随着病情的进展,患者最后可能面临双耳失聪、双目失明、瘫痪、甚至死亡等严重后果。
由于这类疾病主要因患者常染色体显性基因突变所致,目前仍缺乏有效的根治手段。“国内90%以上的医生不了解这种病,甚至当成皮肤病,有些患者找到我们时,已经耽误了病情。” 刘丕楠说。
为了控制疾病的进展,患者每年需要花费很多的治疗费用,但治疗结果往往也不尽如人意,给患者及家庭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和心理上的负担。因此,这几种神经纤维瘤病也都被称为“不死的癌症”和“切不掉的肿瘤”。
一些患者和家属自发组织起来,开始了“自救”。世界神经纤维瘤病关爱日,北青报记者走近了这群患者,倾听他们的故事。
“赶鸭子上架”的群主
江海波并不是医生,而是一位9岁患儿的家长。两年前,孩子7岁的时候,发现身上长了几个小咖啡斑,“去过医院,大夫说是神经纤维瘤,长大了以后激光割掉就好了。”却没想到,此后孩子不仅皮肤上的瘤越长越多,如今发现脑袋里也已经长出了多个肿瘤了。
“虽然还没有压迫神经到很厉害的程度,但是我看过一些案例后心里害怕,怕有朝一日我的女儿也会遭受同样的痛苦。”江海波说。
江海波的孩子目前服用药物抑制纤维瘤生长,为了寻求更好的治疗效果,他开始四处参加罕见病大会,认识的病友越来越多。江海波的“寻药救命之路”,把越来越多的NF2病人凑到了一起,组建了一个又一个病人群,把获得的每一份希望传递给更多的人。他称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群主。
“认识的病友多了,我见过的悲剧也越来越多,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人遭受一样的煎熬。”江海波说。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的病人可能会长脑瘤、脊髓肿瘤,越长越大的瘤会压迫神经,导致失明、失聪、瘫痪、大小便失禁……病人家属在经历一个死循环。
江海波说,很多家长都在为孩子学习发愁,操心孩子怎么能活的更好,“而我们这些家长操心的是怎么让孩子活着。”
目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孩子活到50岁,“可能有点奢望,但还是希望孩子能够健康,有个未来。”
而江海波此次来北京还被赋予了新的责任:结识国内唯一专门致力于这个罕见病治疗和研究的刘丕楠团队,将NF2病科研最新进展传播给更多的患者,毕竟早一天发现、早一天控制、早一天手术,就有继续看到阳光的希望。
“肿瘤像野草似的,割不完”
来参加义诊的病人里,最小的是6岁的陕西女孩欣欣(化名)。她爱笑爱闹,对身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着好奇心。每次妈妈带她看病,她最喜欢的就是踮着脚尖、抻着脖子,下巴搭在桌子上看着医生手里的核磁照片,这次也不例外。
去年,5岁的欣欣被发现得了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去年孩子在学校体检,老师告诉我视力可能有问题,建议我去查一下。”欣欣妈妈说,一开始她根本没当回事,以为是斜视和弱视,配个眼镜就好了,于是第二天和丈夫带着孩子去了县城的儿童医院。“那天大夫看了看,直接告诉我们要做核磁。”
当时欣欣爸爸有些生气,觉得医院是滥收费,一个视力问题怎么就用得上核磁了呢?
“医生告诉我,灯泡坏了,咱们换一个就好了。可是电线坏了,换10个灯泡也没用。” 医生这段话,让欣欣爸爸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却还希望医生只是在吓唬他。
但半个多小时后,他得到的结果是:“孩子的脑袋里长了神经纤维瘤,没法治。”
“这句话每天都在我耳边徘徊,大夫的样子、口音、口罩的位置,手里攥着的笔,我至今还都记得。”过去一年了,欣欣的爸爸从来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是失眠就是惊醒,有的时候要吃两次安眠药才能睡着。
夫妻俩带着孩子四处求医,欣欣爸爸还托朋友联系了日本的一家医院,带着片子专程去了日本。
朋友帮忙一句一句地翻译,介绍了病情,“医生看了看片子,说了段话,我也没听懂,我朋友也不翻译了,只顾着和医生一直在纠缠。”直到看见医生摆了摆手,欣欣爸爸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说治不了,让我回去吧,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爱的无能为力。”
不久后,欣欣在吃饭时候突然拿不住勺子,送到嘴边的东西又洒了出来,“孩子说疼,我知道恶化了。”去年年底,欣欣来到北京住院治疗。
“当时医生说,孩子脑袋里的肿瘤已经压迫脑干了,不能再等了。欣欣不哭也不闹,红着眼睛,就在我们怀里安静的等着,等我们救她。”说到这,欣欣妈妈不住地流泪,欣欣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摸着妈妈的头发。
欣欣:“妈妈,你眼睛里有红色的东西。”
妈妈:“妈妈眼睛里进虫虫了。”
欣欣:“我的眼睛里也有红色的东西。”
跟记者混熟后,欣欣说,其实她知道妈妈是在哭,“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一旁欣欣的妈妈听见后红了眼睛,“这种东西可怕就可怕在它切掉了还会长,像野草似的,割不完。”
虽然存在很多风险,但欣欣的手术还算成功,现在能跑能跳了。那个时候起,欣欣爸妈就想明白了,只想趁孩子还在的时候,给她最好的,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如今欣欣的海绵窦上还有一个肿瘤,已经压迫了视觉神经。但目前只能靠药物抑制肿瘤发展,不敢再开刀。“只要肿瘤不发展,孩子抑制保持现状就万事大吉了。”欣欣爸爸说。
如果病情稳定,今年9月,欣欣就可以回老家上小学了。“先让孩子上学吧,走到哪一步算那一步,能陪她多久就陪她多久,不想留遗憾。”欣欣爸爸说。
每天的目标 就是看见儿子活着
“我儿子二十多岁,一米八几大高儿,可帅了!如果没病,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名老师了,可能还会有个女朋友了吧。”白芳(化名)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旁边一名志愿者,“应该.和他差不多大吧。”
白芳今年57了,是这个NF2自救微信群的号召者之一,她一头短发,穿着一套运动服,很干练。在说话时总是张大嘴,手舞足蹈的,眼睛也会一直盯着对方,她说这是在2013年儿子手术做了听瘤手术,丧失听力后养成的习惯。
“我儿子特别喜欢运动,总穿着一套运动装,很阳光,天天夹着个篮球那种。初高中的时候追他的小姑娘可多了!”每每谈到儿子崽崽,白芳总是赞不绝口,咧着嘴不住地笑,但笑过之后表情马上又是凝重。“儿子生病后,我把家里、手机里所有他以前的照片都删了,我知道回不去了。”
2011年,白芳的儿子如愿考上了大学,欣喜的心情还没过,家里的噩梦就开始了。“一次儿子陪我逛街的时候,我发现他总撞我,以为是他讨贱撒娇,但后来发现并不是。”她看到儿子走着走着肩膀会朝左边偏,好像没感觉一样,直到撞到墙才下意识的向右偏一偏,重新矫正路线,于是她带着孩子到医院检查。
“医生听了病情介绍,在孩子身上找了半天,看到有两块咖啡斑后立刻给加号做了核磁共振,那两块斑就像蚊子咬过一样,有点微微凸起,还没小手指指甲盖大。”当知道孩子脑袋里里长了两个听瘤的时候,她哭着把外地工作的丈夫叫了回来。
起初大夫不建议白芳给孩子做手术,“医生说,这东西像韭菜似的,越割越长,还会趴附在神经上,风险很大。”白芳两口子于是多次赶往香港、上海,购置高价进口药勉强抑制病情。“如果药物一旦失效,孩子可能失明、失聪、瘫痪。”
过了一年,孩子越来越重,无奈之下白芳只能选择手术。崽崽在第一次手术中失去了听觉,“孩子从手术室出来,我还抱着一丝幻想,趴在他耳边叫他,希望他能听见。”可看见孩子顶着自己的嘴一脸茫然,白芳心都快碎了。“我看见儿子偷偷哭了,从得病到现在,他只流过那一次眼泪。”
之后的几年里,白芳也试过让儿子进行听力重建,但是失败了。几年间,孩子陆续做了6次手术,病情反反复复,手术没完没了。“我儿子从160斤一下子瘦到了不到100斤。”
白芳说那个时候,总有人来问我们孩子的状况,“那时候我儿子有个小女朋友,可俊了,她妈妈总问起我儿子。”白芳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和别人讲,孩子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于是只能不回应。
“我不忍心让孩子的发小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他有尊严的!”白芳和丈夫于是对亲戚朋友说了谎,说儿子病好了,和朋友去国外闯荡了。他们还把住了30多年的房子租了出去,在医院附近小区租了一个房子,两个人轮流照顾儿子。
他们不仅没让亲友知道事实,也没让儿子知道。至今崽崽仍坚信自己可以恢复听力,能再一次奔跑跳跃。所以他们没有让儿子学手语,依靠着读对方的口型和只有一家人才能懂的手势进行交流。
为了鼓励孩子,白芳也从来不让孩子觉得自己可以有“特殊待遇”。至今她也没给孩子办理残疾证,时刻告诉崽崽,“病好了,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孩子情绪低落,闹脾气,照骂不误,包括孩子去检查、手术,也只有白芳一个人扶着孩子去,就连这次来北京也是一样。“并不是因为孩子爸爸腾不出时间,只是不想让孩子把自己看的太特殊。”
白芳告诉北青报记者,夫妻俩对孩子要笑,对外人要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才能看见真正的自己,也会控制不住地尖叫。“这些年的压力,真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有时候没法呼吸了就只能放声尖叫,反正我的儿子也听不到了。”白芳苦笑着说。“其实我们不敢想以前,也不敢想将来,每天追求的目标,就是第二天,还能看见儿子活着,我能攥着他的手。”
“我飞过去给他免费做手术,不要钱”
义诊活动原定于19时正式开始,但还不到18时,便陆续有病友和家属来到现场。正当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赵赋医生为大家介绍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研究的最新成果时,刚刚结束一台手术的刘丕楠教授匆匆赶来。
当晚,第一个与刘丕楠交流病情的是盛礼文。
63岁的盛礼文是会议室里年纪最大的,这位曾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老兵脸上沟壑纵横,精瘦的身材使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长几岁。他的儿子盛显辉毕业于浙江大学,是NF2患者。
自2016年6月盛显辉被确诊为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后,受家庭经济条件限制,他并未及时手术,听力、视力逐渐丧失,到如今已经不能行走。“想保孩子视力,视力保不住了;要保孩子听力,孩子听力保不住了;我保命总行了吧!”
刘丕楠拿着盛显辉的片子反复看了很久,最终认为盛显辉的听力和视力已经无法恢复,但必须立即手术,否则可能有生命危险。“他现在是身体已经不适宜移动了,你把他送到浙大医院住院,我去给他做手术。”看到盛礼文犹豫的眼神,刘丕楠补充道,“我飞过去给他免费做手术,机票自己掏,不要钱!”
但手术也是有风险的。盛礼文决定回家与儿子商量,与命运再赌一把。
作为全国唯一专注神经纤维瘤病研究的团队,刘丕楠团队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前来医院就诊的患者,更肩负着全国神经纤维瘤病患者的希望。
“国内90%以上的医生不了解这种病,有些患者找到我们时,已经耽误了病情。这个仅在医学课本中简单出现的概念,就是全国最好的几家医院,能有百分之五的医生能懂得治疗,百分之十的医生能知道这个病就不错了。”刘丕楠说。
为了帮助更多的病患,2014年9月,刘丕楠推动成立了北京首善儿童肿瘤基金会。基金会自成立以来,陆续组织专家为全国各地患者超过700人次进行免费义诊,并为部分家庭贫困的患者报销往返路费。
刘丕楠曾经有位15岁的患者,在手术后左眼失明。“早期的误诊夺走了孩子的这只眼睛,这本该是个可以避免的悲剧。很多患者如果很早发现是这个病,也许不必忍受诸多手术后遗症所带来的折磨。这种遗憾,也是我成立基金会的另一点动力。”
基金会成立后,刘丕楠理事长及理事会将基金会最终定位扩大为儿童肿瘤的救治,“这是因为肿瘤已经成为导致儿童直接死亡的第二大原因。儿童肿瘤患者以每年3-4万人的增速增长,而现阶段仍然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而神经纤维瘤病作为先天及遗传性的多发肿瘤综合征,属于一类罕见的儿童肿瘤。这些患者从出生起,就会不停的长肿瘤。幸运的是,在我们基金会成立时,有多名儿童肿瘤的专家积极参与,包括我们基金会发起人之一的张金哲院士、基金会理事李春德主任等,都是儿童实体肿瘤领域一流的专家。他们希望通过基金会,能够帮助更多的儿童肿瘤患者接受治疗,而不是选择放弃。”赵赋说。
赵赋指出,由于95%以上的2型神经纤维瘤病患者,都会出现双侧听神经瘤,患者会因为肿瘤压迫周围的神经,导致听力完全丧失、面瘫等严重症状。而目前有的电子耳蜗产品,不能使得这些患者恢复听力。
值得庆幸的是,通过长期的临床工作的开展,刘丕楠教授团队积累了丰富的2型神经纤维瘤病听神经瘤切除的经验,发现早期手术能够更好的保护听力。同时,团队也开展了多个神经纤维瘤病相关的临床药物试验,初步确定了一些可以暂缓肿瘤生长并保护听力功能的药物。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国家“十二五”科技支撑计划的支持下,成功研发了具有我国独立知识产权的听觉脑干重建技术设备,并在前期为多名2型神经纤维瘤病(NF2)患者进行了植入手术,并获得了较好的听力功能恢复。该项技术已经获得多项国家发明专利,目前团队也在积极地推进该项技术产品化,以期有更多的患者能够受益。
此外,由于神经纤维瘤病作为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约有50%的可能性遗传给下一代。刘丕楠教授团队也正希望通过和国内生殖医学领域的一流专家合作,尝试采用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即胚胎植入前遗传学诊断(Preimplantation Genetic Diagnosis, PGD),从而使得这些患者的下一代避免患上这种折磨一生的遗传病。
自2016年9月起,基金会还与腾讯公益、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等多方面建立了长期合作。基金会自14年成立以来,经过多方的努力,也陆续募集超过五十万元善款,其中很多都是来自医生自发的捐款。而这些经费,都用于帮助的儿童肿瘤患者和神经纤维瘤病患者。目前已经累计为超过30名生活贫困又急需治疗的患者提供了及时的帮助。
统筹/孙慧丽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赵加琪 王浩雄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浩雄
编辑/朱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