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者,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擅长描述恐惧的中国当代诗人并不罕见,但是很少有诗人能像倪湛舸这样,把“恐惧”视为一种特殊的认知方式,并有效地将恐惧转化为诗歌的动能。这本《铜与糖》是倪湛舸最新的诗集,同时也是她的一本带有“主题”性质的诗集。据倪湛舸坦言,这本诗集绝大部分篇目都创作于她在法国访学期间(2021—2022),而这个期间也是全球疫情比较严重的时期。而诗集的题目《铜与糖》则源于倪湛舸非常推崇的法国诗人亨利·米修的一句诗“糖做的城市下着铜的雨”。在这本诗集里,也有《天雨沸铜》及《铜与糖》等相关的作品,其中在《铜与糖》这首诗中,倪湛舸还化用了米修的诗句,写出了“铜做的天空下着雨,糖做的城市溃烂如斯”这样的句子。作为对中西方宗教有过深入研究的学者,疫情在倪湛舸看来就是全人类所面临的一场劫难。在这本《铜与糖》中,倪湛舸通过塑造皮埃尔和艾琳娜这样的角色,试图用诗歌的方式描绘以这些角色为代表的芸芸众生在一个朽坏的世界里的生命状态。
诗人周瓒称倪湛舸的这本《铜与糖》写出了一个“废土世界”,我认为这个描述是非常恰当的。然而,倪湛舸笔下的“废土世界”和流行文化中常见的“废土世界”设定又有较大的区别。在流行文化中,尤其是在以《疯狂的麦克斯》和《饥饿游戏》为代表的“废土”文艺作品中,“废土世界”更多是作为技术革命下的牺牲品,而对于“废土”的恐惧也往往和20世纪发生的众多重大社会事件,如核灾难及生化危机等有着系列的关联。而在倪湛舸的笔下,她所表现出来对“废土”的恐惧绝不仅仅是对于技术革命的恐惧,而更多的是对宇宙深层的恐惧。因此,倪湛舸笔下的“废土”并不是一个曾经美好,后来被损害的世界,而是一个从来没有美好过的世界。
无论是学术成果还是创作成果,倪湛舸都可以说是一名颇为“高产”的作者。这也导致倪湛舸的“高产”和她所自我认同的“虚无主义”似乎存在着某种悖论式的关系。她更倾向于用一种积极的方式去与这个“废土”世界进行搏斗,而不是用一种自甘堕落的方式。倪湛舸在许多场合都公开表示,她喜欢在痛苦的时候写诗,而在快乐的时候写论文。这样的自我调节方式使得倪湛舸的诗歌创作,并没有完全陷入因痛苦而导致的失控,而是维持了文学作品所应有的审美品质。在这本《铜与糖》中,《诗与克苏鲁》一文可以说是倪湛舸对于自己整个诗歌观念的一次总结,可以理解成为是一种“作者诗学”的体现。在这篇文章中,倪湛舸借用“克苏鲁”这样一个在20世纪后半叶英美文学及流行文化中最为重要的神话母题来为她诗歌的动力进行辩护,使得“废土”在她的诗歌中,有了某种方法论的意味。“克苏鲁”代表着某种既无以名状,同时又不可抗拒的恐怖幻象。对于人类文明而言,“克苏鲁”可以说是某种“灭霸”式的存在。倪湛舸相信“克苏鲁”的存在,因此她也坚信,她所生活的世界就是“克苏鲁”统治下的“废土”。这样的设定,使得倪湛舸的诗歌写作并没有因为其多样化的形式探索,而陷入写作的“纵欲”,导致丧失其诗学的品质。相反,正由于“克苏鲁”的出现,倪湛舸的写作具有了某种主题性,尽管这种主题并不是题材,而更多的是动力。在“克苏鲁神话”中,“克苏鲁”作为一个可以通过梦境和心灵感应来影响人类的“邪神”,有相当多的艺术创作者在梦中受到了“克苏鲁”的召唤,而驱使他们自发性地进行发疯式的创作。因此,作为一名读者,我也有理由相信,倪湛舸是一名在汉语中接收到“克苏鲁”召唤的写作者。作为一名用汉语写诗的中国当代诗人,倪湛舸的诗歌写作和中国当代诗歌的主流叙述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割裂”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保护了倪湛舸的诗歌品质,使得她的创作具有了一种独异性。
“废土”对于倪湛舸而言,绝不仅仅是一种题材,而是一种特殊的写作动力和写作方法。从表面上看,倪湛舸的诗歌与所谓的“现实主义”诗歌似乎关系不大,或许可能会让一些读者认为“不够接地气”。但是对于那些更为敏感的、想象力更为充沛的读者而言,倪湛舸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每一句都落在了实处”。(注:诗人孙文波的名言。)在《在灾难之地种树》一诗中,倪湛舸写道:“世间的方向不过是一团被融化的箭矢。”这样带有极强的宿命论式的比喻让这首诗有着高度的可感性,尽管说这种可感性更多的是来自于某种抽象的体验,而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简单描述。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倪湛舸的散文诗创作也可以为中国当代诗歌写作提供某种范式性的意义。
通常而言,散文诗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范式,一种是以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为代表的象征主义散文诗,还有一种就是以拉·封丹的《寓言诗》为代表的寓言体散文诗。而鲁迅的《野草》中绝大部分篇目,都更接近于由波德莱尔开创的散文诗传统。由于鲁迅及《野草》的影响实在过于强大,使得象征主义成为中国当代散文诗创作的一个主潮。在倪湛舸的散文诗创作中,由于她深受亨利·米修的影响,使得她的散文诗既有象征主义的特点,同时也具有超现实主义中的梦幻元素,还兼具寓言的品质,像《冰川摄影师》《翼手猿》等作品都是这本书里散文诗的杰作。这样集合了多种写作资源于一体的创作,使得倪湛舸的散文诗具有较强的包容性和混杂性。
由于知识结构差异较大,使得倪湛舸诗歌中的许多典故对我而言是颇为陌生的。但是尽管如此,这些都并不影响我作为一名读者对倪湛舸诗歌的喜爱。倪湛舸的诗歌既不是一种知识生产,也不是情绪输出,而是将自身的痛苦进行了抽象化处理,并赋予一种审美的形式。从表面上看,倪湛舸的诗歌似乎与日常经验无关,我相信这种审美的形式是可以作为日常经验的传达而被有心的读者所感知。
(杜鹏)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