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来,“数字中国”与“新质生产力”等国家战略持续推进,美术馆等艺术机构的数字化转型已成趋势。作为亲历美术馆筹建运营全过程,并持续观察行业动态的从业者,笔者感觉到,在当前数字化几乎成为美术馆策展与宣传主要字眼的当下,一场“价值空心化”危机正悄然蔓延——近几年里大量快速涌现的所谓数字艺术展并不具备足够的知识价值、审美价值与文化传承效果。当LED巨屏的光晕掩盖了画作的肌理,当穿梭于VR设备间的观众与文物本身擦肩而过,我们应停下脚步,追问一个本源性问题:美术馆数字化的目的,究竟是更深刻的文化体验,还是制造一次性的视觉消费?
“看·见殷商”展数字体验项目《甲骨风云》海报
“生命艺术——马王堆汉代文化沉浸式数字大展”现场
《深圳的风》拉菲克·安纳度工作室
乱象、危害与根源:警惕空心化的数字繁荣
当前美术馆的数字化实践,多呈现出明显的“结构性失衡”。少数机构致力于深耕,多数却陷于模仿和堆砌。其乱象可归纳为三类,均直指行业核心痛点。
其一,技术堆砌导致叙事断裂与本体遮蔽,这是最常见的误区。在一些展览中,VR、AR、沉浸式投影、互动触屏等技术盲目叠加,如同一份繁复的“科技菜单”。笔者曾在多个展览中见到,经典山水画被置于声光电环绕的沉浸空间,但画中意境被彻底消解,观众注意力被技术外壳劫持。这类实践暴露出策展思维的惰性:将技术视为“万能药”,而非叙事逻辑的有机组件。
其危害是双重的:既割裂了艺术的完整表达,也扼杀了观众凝视与沉思的可能。这类令人失望的数字化内容甚至会出现在某些重要的省市级公立美术馆中,同时伴随着对光源、动线和观众体验的思考缺席,令人深感不适且惋惜。
其二,“数据孤岛”带来资源浪费与可持续危机。部分美术馆投入重金开发独立数字系统,但因缺乏统一的元数据标准和开放接口,最终沦为“信息孤岛”。更常见的是重建设、轻运营——项目上线时声势浩大,却无后续更新维护,很快沦为电子废墟。这不仅造成公共资源的浪费,更深刻反映了机构将数字化视为一次性“基建”,而非持续迭代的“知识生产与服务体系”。
“体验同质”引发审美疲劳与创造力匮乏。无论展览主题是古典书画、当代艺术还是考古成果,布展方案往往陷入相似的模板:入口影像长廊、中庭互动装置、出口VR体验,这种流水线式的数字化展陈,实则是创造力枯竭的表现。技术从解放感知的工具,异化为束缚策展想象的模具,导致观众在不同场馆获得雷同的感官刺激,却难以触及文化认知的深度。
乱象的根源,是三重“错位”:
认知错位:将数字化简化为硬件升级或多媒体展示,忽视其核心应是以数据与智能技术,重构艺术知识的生产、传播与接受范式。
动力错位:不少项目初衷并非源于美育的真实需求,而是追逐政策风口、争夺财政补贴或社交媒体热点,最终将流于表面或速朽。
协作错位:既深谙艺术史与策展哲学,又通晓数字技术逻辑与用户体验设计的跨学科人才极度稀缺。艺术与科技之间缺乏深度转译的桥梁,“策展人不懂技术,工程师不懂艺术”的困境普遍存在。
优质案例启示:
技术作为文化的转译者
尽管乱象丛生,但一些优秀实践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技术应成为文化谦逊而智慧的转译者,与之共同构建可延伸、可探究的意义之场,而非仅仅提供感官的“烟花秀”。
案例一是今年备受关注的大展——首都博物馆“中华文明起源系列——看·见殷商”。展览的数字技术应用,致力于构建一种体验式与阐释性并重的深度融合模式。它通过前沿技术的组合创新与精准的学术内容转译,攻克了商代文明因年代久远、器物抽象而带来的公众理解壁垒。其亮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引入XR扩展现实与MR混合现实技术,构建多维感官的“原境重返”:展览最具突破性的尝试,是开发了全国首个融合了体积视频(真人录制)、仿真体感地板与气味系统的VR体验项目。观众不仅能“行走”于数字复原的殷都场景中,还能通过脚下的震动、环绕的气味,获得视觉、听觉、触觉与嗅觉的多维感官刺激,为观众营造一个可感知、可交互的商代社会“原境”,超越了传统的图文或影音解说。
深化静态文物阐释,构建可交互的“立体知识网络”:针对重点文物,展览大量运用了可触摸互动屏与3D数字展示屏。如观众可通过互动屏从任意角度旋转、放大,细致观察妇好鸮尊纹饰细节与铸造特点。同时,技术被用于解析复杂的工艺与文明脉络:互动装置动态演示了亚长牛尊从浇注口到冒口的精密铸造流程,而数字灯箱展示的不同遗址出土的相似文物,则直观可视化了殷商文化的空间扩散,为观众绘制了一幅宏大的“商文化关联图谱”。
活化历史叙事,构建古今对话的“沟通桥梁”:展览有意识地利用数字技术软化学术内容的硬度,拉近古今距离。一方面,通过AI技术活化历史人物,变单向陈述为趣味对话。另一方面,利用流行文化作为触点进行文物与热点之间的有趣关联,激发了公众特别是青少年探索历史、文物本源的兴趣。
“看·见殷商”展的数字实践,体现了一种从“技术炫示”到“文化转译”的进步范式。它系统地将VR、AR、AI与互动媒体技术,转化为构建深度沉浸体验、完成复杂知识解读、激发公众探索欲的有效工具,其最终目标在于让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文明变得可感、可知、可互动,为重大历史主题展览如何借助数字技术实现学术性、观赏性与传播性的统一,提供了当下极具参考意义的范例。
案例二是从2024年持续到2025年的湖南博物馆“生命艺术——马王堆汉代文化沉浸式数字大展”。展览所有数字内容均建立在扎实的学术研究基础上,联合哈佛大学中国艺术实验室等团队,确保从复原到阐释的每个环节严谨可信。例如,通过高精度三维扫描与动态剥离动画,清晰演示了辛追墓四层套棺的套合逻辑与纹饰象征(如云气纹构成的升天通道),堪称面向公众的“数字考古报告”。
与此同时,展览借助技术实现多层次的文化“转译”与情感共鸣。《导引图》通过动作捕捉技术复现为连贯的古代健身动画,使两千年前的养生智慧可感可学;高潮部分的“永生之梦”数字剧场,将T形帛画中的宇宙三界转化为融合意象、音乐与诗文的沉浸体验,引导观众展开关于生命与永恒的跨时空对话。该展入选“2024年文化和旅游数字化创新示范优秀案例”,被收入《世界互联网大会文化遗产数字化案例集(2025)》,并获得iF设计奖等重要国际奖项,可见其“深度文化转译”模式的价值。
案例三是林茨电子艺术节深圳巡展。2019年,历史悠久且在全球声望极高的奥地利林茨电子艺术节将其40周年全球巡展首站设在了深圳,该展堪称一次关于艺术、科技与社会关系的思辨实验。
展览核心贯穿“科技人性化”理念,强调在数字革命中保持自省,避免在行动中迷失自我。展出的《深圳的风》数智艺术作品令人印象深刻,艺术家将在深圳机场收集的全年风速、风向数据,用AI技术生成动态数字绘图,将无形自然之力转化成了可见的诗意景观。它超越了单纯的数据可视化,通过赋予抽象数据以风的形态与律动,触及了东方美学传统,在数字科技中注入了鲜活的自然感知与诗意。
林茨展的启示在于,科技艺术应超越视觉奇观,去探讨数据与生命、机器与感知、虚拟与真实等根本命题,它为美术馆数字化提供了很好的参照:我们的数字化项目,能否引发观众对自身与科技和世界关系的批判性思考?能否成为理解当代复杂性的窗口?
破局之道:
重构数字时代的经典三角
扭转乱象须进行系统性的生态重构。在数字时代,需要重新平衡美术馆的经典三角——建筑、理念与资本。新三角应是:以文化理念为灵魂,以数字技术为肌体,以创新资本为血液,构建协同共生的有机体。
首先,艺术界必须重掌“理念定义权”与“问题主导权”。美术馆馆长与策展人应坚守学术主体性,明确数字化项目要解决的“真问题”——是揭示艺术史脉络、是重构历史语境,还是探讨数据时代人的存在状态?机构应主动向科技界输出基于研究的需求清单,而非被动接受技术套餐。
其次,科技界应转向“文化理解者与共创者”。科技企业与开发者须深入艺术语境,从“艺术叙事需要何种感知支持”出发,提供有温度的解决方案。技术力量应更多投向幕后支撑,例如AI用于书画风格分析与鉴定辅助,物联网用于展厅环境监测与文物预防性保护,大数据用于观众动线分析与展陈优化等等。
应探索“数字化专项资本”服务“公共文化价值”的创新模式。
政府文化数字化扶持基金应建立以“文化效益与社会影响力”为核心的评估体系,重点资助高保真数字化、智慧策展系统研发等关键瓶颈的“馆—校—企合作”。同时鼓励“数字文化共同体”模式,推动市场化技术力量与公共文化内容结合,打造兼具社会效益与可持续商业模式的产品。
最后,根本在于教育端的前瞻布局与跨界人才培养。当前,国内艺术教育体系正积极回应时代命题。上海戏剧学院设立“数智文艺创新实验室”,并面向全体学生开设人工智能艺术通识课;中国传媒大学新增“智能影像艺术”等专业,培养“智能+影像+艺术”的复合能力;天津美术学院成立国内首个人工智能艺术学院,邀请科学家开设科技通识课程。这些探索标志着艺术教育从单一技能传授,转向艺术审美、技术素养与人文批判精神三者融合的新模式。未来,这批兼具艺术感性与技术理性的策展人、创作者、研究者,将有力弥合当下的“协作错位”,为行业注入真正的希望。
展望未来:
科技应成为人与文明的桥梁
美术馆数字化是一场文化价值坚守能力的考验。它绝非追逐硬件与效果的技术竞赛,而是在技术迭代中不断回归艺术本源、重塑美术馆公共性的一次深刻转型。科技应如桥梁,连接古老文明与当代心灵,也连接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考。它绝不能成为遮蔽本体,让数字化走向其本意反面的迷雾。
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数智时代美术馆的核心使命依然是以物证史,以美育人,以思想启迪未来。从殷商的沉浸式再现到马王堆的永生之梦,从林茨的科技哲思到院校的跨界探索,所有优质实践都指向同一方向:数字化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了在更广的维度、更深的层次、更久的时空实现该使命。
前路漫漫,唯坚守文化本位,推动理性协作,构建健康生态,并寄望于新一代跨界人才的成长,方能让先进技术成为承续文明的坚实之翼。
(孙越)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