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中国电影资料馆在8月推出“大师镜头下的二战”专题展映,透过大师之眼,重探历史现场,《影子部队》就是其中的佳作之一。
在世界反法西斯的经典电影中,法国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影子部队》(1969)占有重要一席。该如何呈现那段残酷的历史,又该如何刻画英雄形象,影片有很多值得我们借鉴与思考之处。
梅尔维尔与法国的存在主义
关于“法国电影新浪潮之父”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另一种则将梅尔维尔视作“法国电影新浪潮之父”,美国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就如是说。这或许是因为梅尔维尔比戈达尔、特吕弗都更早践行了“新浪潮”电影的主要理念。
梅尔维尔这个化名来自美国文学经典《白鲸》的作者赫尔曼·梅尔维尔,导演显然是这部小说的忠实读者。这部超前的小说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但无疑都含有一种执着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又直接关联着20世纪的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可视为对虚无的一种抵御,有着漫长的发展过程,且在不同国家有着不同的发展方向。要理解导演梅尔维尔,最好先大致了解一下法国存在主义的主要思想路径。
法国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是哲学家萨特。萨特思想最突出的就是英雄气质,这与他在1940年至1945年期间参加法国抵抗运动有关。萨特于1940年在德国战俘营待过一年,回到巴黎后就参与了法国抵抗运动,他的存在主义理论与战时的经历紧密相关。在法国,像萨特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当时展现出了不一般的勇气。
萨特这样说:死亡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关注对象,我们懂得了它们既非逃不脱的偶然事件,甚至也非经常躲不过的危险,而是必须把它们看作我们的命运本身、我们作为人的实在性的深刻根源。每一瞬间我们都在充分的意义上实践着这句平凡而简短的话:“人必有死!”(段德智译文)
萨特这段话献给了在那几年间每时每刻都在回答“不”的法国人。他的意思是,这种说“不”的勇气,是面对死亡的真实勇气,是“不自由,毋宁死”。在对法西斯的强权说“不”时,人就发现了自己身上有一种不可剥夺的自由,这是无法从一个人的身上抽走的实质且终极的自由。抵抗运动正是起到了将人们从虚无中解救出来的作用。因此,对于法国抵抗运动的战士来说,这种向死而生才是终极的自由与解放。
梅尔维尔本人就曾是一名法国抵抗运动的老战士,二战后他不满于当时法国电影的“老一套”,而是在当时美国的“黑色电影”中发现了引发共鸣的存在主义精神,并取法用之于拍摄自己的影片。他第一部引起反响的电影《海的沉默》(1949)就是以法国抵抗运动为背景的“存在主义电影”,但他成就最高的同题材作品当属《影子部队》。这个片名很好理解,法国抵抗运动成员在沦陷区只能用假身份活动,很多人被害时甚至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无名英雄,他们组建的就是一支“影子部队”。
尽管法国在二战历史上的表现众说纷纭,但法国抵抗运动战士的牺牲是无法抹杀的。如何讲述反法西斯战争的先烈?可以有多种形式,甚至包括戏谑的方式(《虎口脱险》),但总有一种讲述更能赢得人们的尊敬:这种讲述不依靠视觉的冲击力(比如爆炸、血浆、高科技手段渲染的大场面),不刻意地去煽情、美化,而是将“人”置于核心位置,无限真实地贴近这些志士的心灵,在极端情境下展示他们的勇毅、信念、牺牲,也暴露他们的绝望与脆弱。世上没有天生的英雄,他们本是普通人,可能也有自己的“灰色地带”,但在关键时刻,他们果断地做出了一种选择,一种“人何以为人”的选择。
梅尔维尔虽然取法美国电影,并且总是戴着一顶让他看起来有点儿滑稽的美式牛仔礼帽,但他的电影却是只有法国导演才拍得出来的。他偏爱蓝绿色调,让整部影片处在一种压抑感中。他让观众看到影片的主人公处于绝境之中,随时面临着死亡。他的用光也仿佛在给这些战士留下最后的遗照,在一种冷峻的调性中,这些抵抗运动战士因他们的行为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无需任何强调的庄严形象。而恰到好处的长镜头运用,也使他的作品迥异于美国电影。
影子部队与他们的绝境时刻
《影子部队》的主演利诺·文图拉,是拳击选手出身,在欧洲电影界地位很高,以硬汉形象著称,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出演片中的地下小组领导人、电气工程师菲利普了。这个人物深沉、坚韧、果敢,但导演对这些特质的表现又不同于一般影片,他不断将主人公逼入“绝境”,置于存在主义的情境之中。
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是菲利普带着几名小组成员去处决一名叛徒。这个叛徒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小伙子,看起来一副好学生模样。他们拐弯抹角地把叛徒带入出租房,却发现隔壁有人,这意味着不能枪决。房间里没有刀,但有一条毛巾。菲利普马上决定用毛巾处决:这时候年龄和叛徒相仿的一名组员拒绝执行,他无法面对这双祈求的眼睛。但菲利普与另外几个人果断地将叛徒绑在椅子上,流着泪的叛徒一会儿就被勒死了。没有哪部电影中的处决比这一幕更干脆利落,此处没有音乐、没有煽情,静寂却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度。
菲利普第一次成功逃离集中营后乘坐潜艇偷渡到了英国,本来已经安全了,但当他得知接替他指挥之位的战友菲利克斯被捕,立刻就决定回去营救。英军将他空投至里昂,而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跳伞。然而,此时的菲利克斯已经被盖世太保折磨得面目全非,无法营救了。
利普再次被捕后,在一片空场上,他要在纳粹架起的机枪前做出选择:快速跑至对面的墙,并翻过墙头,他就可能活着。这时候,他又面临着一个典型的存在主义情境:跑,还是不跑。此处的影像没有动作或枪战,突出的是他内心短暂又艰难的抉择。
当然冷峻和勇敢并不意味着战士无情。当菲利普遇到自己的上级卢克·加尔迪时,他的表现如同一位看到自己崇拜的兄长或偶像的小男孩。加尔迪的原型是法国民族英雄、抵抗运动领袖让·穆兰。穆兰本来是里昂市长,在纳粹入侵后他表现出不妥协的精神,并成为法国抵抗运动的核心人物。后来他被捕,宁死不屈,受尽酷刑,被活活折磨一个月后,因多种器官衰竭死去。
在影片中,加尔迪则被设定为一名哲学家,菲利普在郊外小屋养伤时一直在阅读他的各种著作,说明加尔迪是他的精神领袖。但导演在处理这个民族英雄形象时依然呈现出引人深思的复杂性。
玛蒂尔德是抵抗小组的唯一女性,她有着坚强的性格、丰富的经验、冷静的应变能力,但她被捕后,纳粹从她随身携带的女儿照片中得到威胁她的筹码,并与其达成了某种交易。而加尔迪从被出卖者并非核心成员判断出,玛蒂尔德极可能是希望借同志之手了断自己。当然这仅仅是猜测,但加尔迪立刻安排了处决,并坚持“一定要让她看见我在车上”。罗杰·伊伯特非常有洞见地指出:这个坚持包含着尊敬、感谢,然后是赦免。
加尔迪的弟弟弗朗索瓦,也是法国抵抗运动的战士,但他并不知道哥哥的真实身份。弗朗索瓦为了营救菲利克斯,向盖世太保揭发自己,想进入监狱做内应。这个英俊的富家子弟被拷打得面目全非,也只字未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他主动选了这样一种死,一种意味着自由的死。这是非常典型的存在主义。而这一切,导演都是用极为俭省的视听语言表达出来,弗朗索瓦被反绑在椅子上受刑的影像令人久久难忘,就像牺牲者的纪念碑。
傀儡政权和老百姓的觉醒
这部作品并没有将法国抵抗运动讲述成少数人的英雄主义,而是通过“影子部队”折射出在危机时刻一个国家的人心向背。表面上看,法国人是有国家的,但贝当领导的傀儡政权是怎么回事,老百姓都知道。
片中有一幕,菲利普从集中营逃脱被追捕时,情急之下闯入了路边一家老旧的理发店,理发师若无其事地给他理发、修面。当菲利普急匆匆地要离开时,理发师叫住了他,让他换上自己的旧外套。导演仅仅用一个场景就交代了抵抗运动的群众基础。
《影子部队》在呈现上的冷静、庄严、俭省,为后来的同题材作品提供了借鉴。
文/黑择明
编辑/胡克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