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被剃了头,看起来精神不振。1月7日晚,在泰缅边境失联超过3天的演员王星获救,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今年1月5日晚,王星的女友嘉嘉通过微博求助,称王星看到来自泰国方面的拍摄组讯(项目书),通过试戏后,于1月3日凌晨赴当地拍戏,当日12时许在泰缅边境失联。该微博登上热搜。
1月7日,泰国当地媒体报道,在缅甸灰产控制区找到王星下落。当晚,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发文称,王星成功获救,并感谢泰国政府及其他有关各方的努力。1月8日下午,嘉嘉发布微博称,已于当日上午在位于曼谷的泰国官方机构见到王星。
随着事件发酵,不少同行通过网络发声,表示近期和过往遭遇过和王星同样的骗局。记者梳理后发现,骗局中,接头人从不出面、没有合同等在普通人看似漏洞百出的套路,在不少演员看来却是习以为常的“行规”。当骗子洞悉他们的心理后,一步步挤压他们思考时间,为了谋生或是一个成名机会,他们像被遮住双眼,警惕败给了欲望。
演“男主”的邀约
00后演员范虎称,看到王星事件登上热搜,感到背脊发凉。他在社交平台上自述遇到过与王星近乎相同的套路,他们收到的组讯是同一份,甚至自己比王星更早几天抵达泰国。
2024年12月27日凌晨2时,范虎在兼职演员群里看到一则泰国剧组的招募邀约,试戏男主和男配角。试戏片段发出后,国内中间人马新(化名)告知范虎,试戏通过,“正好那边男主‘放鸽子’”,范虎被制片人赏识,很适合顶替男主,待遇是“一天四位数”。除了范虎,还有三位演员“被选中”,马新还把范虎和其他三人拉进一个小群,让他们彼此照应。
之后,范虎添加自称泰国知名影视公司歌莱美选角团队负责人“歌莱美传播—Belia”,对方告诉他,角色在两个小时内迅速敲定。这显然仓促而不合理,但范虎并未察觉出异样,“演员临时更换是业内正常现象”。很快,Belia催促范虎赴泰,并为范虎订了12月28日下午赴泰国的机票以及泰国当地住宿和后期返程机票。
出发前,一位已抵达泰国的女演员告诉范虎:“他们找了个VIP通道给我走,还要来抢我的护照。”范虎心生疑虑。可在第二天小群里讨论时,他们为“抢护照”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即收护照并非强制,一些剧组为登记信息有收证件的先例。范虎打消了疑虑。
范虎第二次起疑是在对方安排的接机车辆上。另一位到泰国的演员与范虎几乎同时抵达曼谷,Belia却派了两辆车来接。范虎觉得奇怪:“我们前后脚到机场,为什么要安排两辆车呢?”
下飞机后,他看了小群里的消息,有人建议回去,“可能是诈骗”。中间人马新称,群内演员的返程机票被退了,“不要上对方的车”。
12月29日下午,范虎通过国外社交平台发送私信向组讯中提及的泰国知名导演维拉奇·通吉拉求证。两个小时后,范虎收到泰国导演回复:“不是我!小心被骗!”这个回答让范虎确认这是场骗局。“如果组讯里不写这么有名的导演,如果导演不在社交平台接收私信,可能谎言都没这么容易直接揭穿。”12月30日凌晨,范虎一行四人订了机票顺利回国。
回看泰国之行,范虎认为,大家信息共享、共同谋划帮助他在对方的催迫和施压里“保持清醒”,是逃离的关键,“而王星可能只有一个人”,所以没能及时发现问题。
事实上,王星比范虎早三天看到这条组讯。他添加了自称歌莱美公司演员统筹“颜十六”的微信。两天后,嘉嘉协助王星录制了试戏视频。隔日,对方告知王星试戏成功,并为王星买了往返机票、订了酒店,邀请王星前往泰国拍戏。
12月30日前后,面对仍不清晰的拍摄信息以及远在泰国的陌生拍摄地点,王星有些犹豫,他以撞档期为由回绝邀约,但“颜十六”态度强硬,回复:“抓紧时间争取,我这边实在换不了人。”交谈间,对方还提到找个会英文的演员不容易。
今年1月3日凌晨,王星抵达泰国后,独自坐上被安排好的接机车时,却发现车内只有一名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讲中文的泰国司机。凌晨至中午这段时间,王星和嘉嘉保持联络,嘉嘉多次要求王星发送位置信息。
车辆驶向泰缅边境。“泰缅边境 2025炸裂开局”,这是王星留下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内容。此条内容发布于1月3日上午,定位在泰国夜速县。资料显示,夜速县是泰国边境城市,与缅甸隔河相望,对岸即是缅甸知名的妙瓦底地区。到了12时,嘉嘉再也联系不上王星。
1月6日,中国驻泰国大使馆表示,驻泰国大使馆和驻清迈总领馆已收到当事人家属求助,正与泰国有关方面及家属密切沟通,积极提供必要的协助,全力查找当事人下落。1月7日,泰国当地媒体报道,泰国达府警方指挥官证实,已在缅甸境内找到失联的中国男演员王星。据了解,泰国警方成立特别调查组追查王星下落。报道还称,根据线报,王星已进入缅甸灰产控制区。当晚8时许,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公告,“据泰方通报,中国公民王某已于当地时间7日下午成功获救”。
升级的诈骗手段
“没想到,魔爪伸向更专业的演员。”这是38岁的许博淳看到王星失联时的第一反应。2023年,经常参与群演兼职的许博淳被骗至缅甸果敢老街,100多天后被救回。
2023年6月底,许博淳在一个兼职聊天群看到招募演员的信息,工作地点在云南,并开出月薪上万元的优厚条件。联系人告诉他,拍摄计划是“S级项目”,即大投资、大制作的剧组,要求保密。许博淳自2006年开始以演员身份活跃于多个综艺节目,对影视行业并不陌生,因此并未对“S级项目需要保密”的说法起疑。
随后他便遇到和王星、范虎近乎一致的套路:短时间内通过试戏,对方预购车票、要求自拍确认抵达、专车接送、转移到偏远地区……现在回看,这些细节似乎是一次次紧凑的“服从性测试”,但当时,许博淳无暇思考,陷入局中。
当年7月6日,许博淳抵达西双版纳某度假村后,被接头人以保密为由没收身份证和手机。许博淳回忆,那时他没有起疑,因为手机可能会导致泄密,身份证用来及时登记个人信息,在某些剧组没收手机身份证等是正常的。对方并没有恐吓行为,还给许博淳点了外卖。直到他被带到一个偏僻山脚下,发现周围环境根本不像剧组拍摄地,没有灯光、工作人员和设备,才感到不安。和同行人交流发现,一起来的四人是从不同的兼职群里看到的信息,只有许博淳是演员,其他人有健身教练和厨师等。
此时,10多个穿迷彩服、腰间带刀的中年人从附近丛林里蹿出来,围住许博淳等人。在对方威逼下,他们走过好几段山路,接着被摩托车转移、翻越铁丝网,又爬上山。许博淳回忆,这个有铁丝网的地方可能是中缅边境。下山后,许博淳等人被分散到不同的车上,而看管他们的人身上的武器从刀变成步枪。
许博淳被带到一个农家院子,院子里关着很多中国人。院子里有雇佣兵,他们拿着长枪和电棒。许博淳被关在两个大通铺的房间里,房间地上和床上都有血渍,味道难闻,有的人戴着脚铐和手铐躺在地上。“刚进院子的人会被剃头、扒光衣服,还有可能被无端暴打。”
“我是2023年7月底被选走的,被卖到果敢老街一间宾馆里。”在那里,许博淳被要求每天“工作”,内容涉及电信诈骗,“如果不听话或没开单,就有可能被打”。他还被要求向亲友报平安,收到信息的亲友就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一次,许博淳趁报平安的机会,偷偷给朋友发了一条让他得以被救的关键信息“果敢老街红莲宾馆7楼救我”,然后立刻删除。
许博淳的家人接到消息立即报警。最终,家人通过缅甸当地的蛇头和华人商会将许博淳救回。“整个救援过程花费大概100多万元,其中给诈骗公司的现金是62万元,其他费用包括找关系、蛇头费等。”
回顾网上报道王星失联的过程,许博淳感觉,仅仅过了一年多,诈骗手段已升级。
让人冒冷汗的是那份形式逼真的组讯。组讯通告一般由剧组开机前放出,用作寻找剧情主线人物的角色演员,是一份项目简介,也是招聘单,演员能通过组讯报名试戏,业内人士能通过组讯通告判断项目大致的规模。范虎认为,泰国“剧组”的这份组讯通告高度专业,海报排版精良,信息详实,包含项目内容、故事梗概、角色小传、选角团队等,这才让他放松警惕。回国后,范虎把这条泰国“剧组”的组讯发给业内相熟的经纪人传阅,有朋友觉得:“这甚至比一般的短剧剧组(的组讯)制作得都好。看上去至少有七位数的投资。”
另外,一些沟通的细节也让范虎有种亲临片场的恍惚感。比如,剧组有更高层的角色“唱白脸”。当范虎向Belia提出要见副导演,对方发来截图,显示“副导演”的严厉训斥:“这点事都做不好,赶紧安排一个商务车把他们接过来,不要犯这种错误了。”“副导演”一出场便严厉指责员工严重失职,耽误工时,并表示现在自己在见“资方”。而Belia则“唱红脸”,用“时间”和“片酬”打乱演员心理节奏,“定妆定服装都要时间,进组一天的片酬也是算的”。
范虎回忆“副导演”的施压态度和言语里的专业用语,确实非常符合“副导演”角色。他感叹:“如果没有事先发现不对,很容易被他吓到。”而Belia这个角色擅长使用“救场”来进行道德捆绑,又很符合大家对这个工种标签化的印象。回看与对方“剧组”的对接过程,范虎说,骗子团伙“链条上每个人都进入角色”。
渴望机会的演员
王星、范虎等人遇到的情况并非个案。
今年1月7日,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演员委员会发布公告称,近期,委员会关注到有多名演员被疑似诈骗组织以拍摄影视剧等工作为由骗至境外,人身和财产安全受到极大损害。
在欺诈演员的“剧组”组讯通告单上,人物小传显示,“剧组”要求年轻的主角,招聘年龄在20岁—22岁。在被骗赴泰国的4人里,范虎年纪最小,目前上大三。作为表演系学生,他高三一毕业就开始寻求工作机会,寒暑假很少回家。他拍过一些短剧,也拍过广告、宣传片。
“多进组、多跑戏才能混个脸熟,别人有机会才能想到你,才能进更多通告群。”范虎解释,通告群一般由一些选角导演、经纪人、副导演建立,新入行的演员可通过校友人脉等进群,有些群需要自掏腰包。通告群也分等级,一些演员在跑戏时,被一些经纪人或副导演看中,才会进入更高层次的通告群。在范虎眼里,群里的信息终归“僧多粥少”,“这一行永远不缺年轻样貌好的。一条通告发出去,报名的人挤破脑袋”。
演员看到的这份虚假组讯中,包含主角、横屏、好题材、知名导演、大影视公司、中外合拍、大制作……这些都是他们渴望的元素。在范虎眼里,这个骗局可以说是为了这一类渴望被看见的演员量身定制的。
骗局中,“剧组”工作人员不断用职业道德来控制他们,也会搬出剧组“上位者”进行施压。范虎说,底层演员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圈子非常小,有一些做得不好的,惹到一些人,可能会被‘挂’,比如在某个微信群里指出谁谁谁耍大牌、会爽约,这样就更接不到戏了。”
嘉嘉猜测,王星或许是不想在业内失信,同时也希望凭借自己不错的英文口语抓住这次海外长期合作的机会。范虎也觉得,这可能就是王星在面对联系人指责他爽约时不敢反抗和质疑的原因之一。
也有网友认为,只需稍作调查和沟通,不难识破骗术。许博淳则解释,在某些剧组里,跳过中间人直接跟大导演建立联系是大忌。对小演员来说,行业生态不好,有戏拍就已经知足了。
泰国“剧组”为了真实,给经纪人转了定金,再由经纪人把报酬转给演员。在前期最重要的沟通环节,小演员毫无话语权,薪资、拍摄周期等诸多细节直接“被告知”,从一开始,范虎等人就没有与他们直接接触、平等沟通的权利。范虎回忆,平时在国内拍戏,也可能抢下通告、试戏成功就满心欢喜,直接拉走开机。以往这样的流程走惯了,演员不敢多问,更别提争取更多保障。
没有公司,资源靠自己抢;接戏、签约、进组整个流程并不规范,小演员常处于被动。而这些本就不规范的细节,反而让骗局中的演员盲信自己遇到了大制作。
王星失联后,他的亲友向泰国文华律师事务所求助。律所工作人员说,近年来,主动向律所求助寻找失联人员的案件数量较多。高峰期一周会接到11起求助。此次演员失联事件属于一种新型诈骗方式。“现在电诈集团、园区非常擅长包装自己,使人放松警惕。”
然而,骗局并非没有漏洞。工作人员提醒,当演员接到需要前往泰国拍摄的任务时,最重要的是看邀约方是否能办理商务签证以及出具营业执照等相关信息。“来泰国演戏或进行其他商业活动是必须向泰国移民局、劳工部进行报备的,一般会发放商务签证。仅凭旅游签证进来就属于违法行为。另外如果个人到泰国旅游或务工,发现被带至湄索等非旅游区,可毫不犹豫报警。”
王星被救出来了,但还有人在局中。这场交锋,远未结束。
文/郑子愚 李瑶瑶 木雨杏 李佳彦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