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清亮、优雅的“配音王子”童自荣今年已经八十岁,然而,这个年龄对他而言只觉得“好玩”,“八十了,八十而已”。
童自荣新书《八十而已》近日出版,除了多个专访邀约,童自荣这两周还接连参加了几场读者见面活动。他说:“我最好还是躲在幕后,让人一直想象这个人。有好奇,才是配音艺术的一种特殊魅力。现在我频频和大家见面,很要命。我为大家感到可惜了,好奇没有了,魅力也不复存在了。”
“女儿为了让我康复 动员我写《八十而已》”
童自荣196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73年进入上海电影译制厂担任配音演员,代表作有《未来世界》《佐罗》《少林寺》《蒲田进行曲》《黑郁金香》《茜茜公主》《玩具总动员》《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等。
《八十而已》由作家出版社最新出版,是童自荣的一本散文随笔。站在八十岁的人生边上,他深情回顾了从事译制片配音工作的经历,致敬了陈叙一、邱岳峰、孙道临、毕克等配音艺术家的职业操守和艺术理想,温情讲述了家庭、亲情、爱情、友情点滴,让喜爱他的观众和读者得以感受他低调内敛之下丰沛纯然的情感世界。
童自荣透露《八十而已》这本书的诞生也很奇妙,“今年初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搞不清楚是抑郁还是什么,医生也看不好。”童自荣说那时他脑海中会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感觉那时自己的状态像个“植物人”,“我女儿急了,她突发奇想,决定动员我弄一本书出来,她认为出书的过程忙忙碌碌要思考,也许对我的病情有帮助。结果这个办法真灵,半年之后我渐渐地恢复了,然后就有了这本书。”
所以,童自荣感谢女儿培尔为他遮风挡雨,“近几年她一直协助我,安排各类活动,我不会玩智能手机,很多沟通由她代劳定夺,我也省得去甄别社会上复杂的人际关系,乐得做一个清闲的老头儿。这本书从策划开始,许许多多繁琐的幕后事情都是她在做,感谢她的付出和孝心,我尽量保持健康。我的小外孙潼潼在一个节目里说过‘希望外公永远活着’,好,我记住了,我愿意为爱我的人活着,这就是生命可贵的地方,互相激励,生生不息。”
童自荣还表示,他出版《八十而已》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大家看了以后能够感到高兴,能够有一点感动,“如果觉得《八十而已》还好的话,我就准备写一篇文章,题目就是《我的下一本书》。”
童自荣一家,摄于1983年
“我沾了电影《佐罗》很多光”
童自荣有着“中国佐罗”的美誉,电影《佐罗》也让童自荣成为配音界的“王子”。童自荣也表示自己沾了《佐罗》很多光,甚至还“帮”他躲过车祸——有一次童自荣骑着自行车,心里默默复习着台词,结果和卡车相撞,“把我撞到人行道上去了,居然只是一点擦伤,连骨折都没有。”
童自荣坦承没想到自己会为佐罗配音,“我那时跑了五年龙套,觉得这次也大概是跑龙套的。结果演员名单一出来,居然是我为佐罗配音,原来是老厂长陈叙一提出来让我试一下。”
有“英雄情结”的童自荣很喜欢佐罗,“他是英雄,为了老百姓伸张正义、劫富济贫。我在生活里也崇尚英雄,我最崇拜的英雄就是包青天、鲁迅,还有人民的公仆焦裕禄。佐罗也是侠义英雄,所以我很喜欢这个角色,有创作冲动。”
为给佐罗配音,童自荣动了很多脑筋,“首先是怎样能够让人从声音上感觉佐罗很威严、有威慑力。电影在1980年放映,我们在1979年底配音,那时候说台词要大叫大嚷、慷慨激昂,声带很用力,好像这样才是说话有分量。我经过很多思考以后,决定这个角色不能这样,要把声音完全沉下来,越低越好,当然说台词要潇洒、放松。另外,佐罗也是侠骨柔情,他和爱人奥顿西娅小姐说话时,不能慷慨激昂,要深沉、真挚。配音时这些都要考虑到,这个英雄可敬又可亲,佐罗的形象才会可爱。”有趣的是,因为佐罗的另一个身份是总督,为了区分两人,童自荣在配音时还会穿不同的鞋,为总督配音时穿的鞋比为佐罗配音时厚。
童自荣与阿兰·德龙第一次见面是1989年在上海电影译制厂,童自荣回忆说:“我跟普通观众是一样的,我也很欣赏他的帅,他高高大大,一米八以上,宽肩膀。而且他禁得起特写镜头,牙齿非常整齐。他对我们很友好,播放《佐罗》和《黑郁金香》片段时,他安安静静微笑着看,大概为自己居然流利地说起了中国话而颇感有意思。”之后,童自荣被邀请去北京出席他54岁的生日宴,在隔天的中法友好联欢会上,童自荣上台表演了一段“佐罗”,“我这个‘佐罗’伸张正义的台词的尾音刚结束,这位真‘佐罗’大步流星跑上舞台,在做他的法语诗朗诵之前,不忘给我一个真诚热情的拥抱。”
几年后,童自荣和他又在一个晚宴上相遇,“这种场合,我多半躲得远远的,晚宴组织者则到处找我,硬把我拽到他边上坐好。”那次,童自荣问他是否觉得自己的配音太年轻?“他回答说没有那种感觉,还通过翻译告诉我,‘希望你保持自己的嗓音,以后凡由我主演的片子又在中国放映的,都由你来配。’”
不管是龙套还是主角“我都一样配得很用功”
童自荣笑说至今也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配音如此痴迷。“在我心目中世上最有魅力的演员便是配音演员了,看到邱岳峰、毕克、尚华、于鼎等配音演员的名字,我都会热血沸腾,心跳加快。我个性偏内向,跟别人不多话,净在内心深处跟自个儿说事儿了。感情丰富、想象力活跃,声音条件经录音更好听,于是在录音棚里演戏,对于我无疑是最合适不过了。”
童自荣高三毕业去考上戏表演系,“我当时真是一张白纸,普通话是从收音机里学的,不会跳舞就做广播操。”初试抽到的小品题目是《收到一封阵亡通知信》,“我敬仰抗美援朝的英雄,看到这个题目,脑中马上和抗美援朝联系起来,我想象哥哥参军赴朝两个月后便壮烈牺牲,自然悲恸欲绝。”就这样,童自荣顺利通过,成为上戏表演系1966届三十名学生之一。
1973年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分配进了上海电影译制厂,对童自荣来说,就是“梦想成真”,“让我躲在幕后——这是我最愿说的一句话。上戏四年下来,自我感觉总是不好,放松不下来,在台上注意力不能高度集中,总是有杂念缠身,就怕出错出洋相,这就享受不到台上与对手交流的快感。然而我想象力丰富,不乏激情和塑造角色的欲望和冲动,躲在幕后便是一条最适宜我的从艺之路。当然,我主要是痴迷配音。好在上戏所学的表演、台词这些方法和技巧,对我的配音工作是非常有帮助的。”
童自荣感恩于赶上了上译厂的辉煌时期,“这里有两个因素,第一个是大环境,那时有千千万万的观众朋友,不仅看电影,还喜欢通过电台听‘电影录音剪辑’,对不少人来说可能是生活中最喜欢的娱乐之一,现在大概是没有人听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我们有老厂长陈叙一的把关,每个环节都有他高质量的把关,像《简·爱》《巴黎圣母院》《音乐之声》都是他的杰作。这样一个导师、引导者、艺术总监很难再有。”
在《八十而已》中,童自荣写了很多关于上译厂的人和事,“我能有今天,跟上译厂对我的栽培分不开,非常感谢上译厂。尤其感谢陈叙一老厂长,包括《佐罗》,没有他拍板,给我一个又一个机会,我就是继续跑龙套。我不会忘记他的才气、天赋、灵气,当然他自己从来都不提这些,他强调的是用功、用功再用功,我完全听进去了,因为我最有把握的就是做到用功二字。”
童自荣认为自己的声音条件并不完美,“声音比较干,单一音域不宽,这些缺点很明显,然而我的音色华丽、高贵,又很突出,这些优缺点结合在一起,加上那些年声带闭合良好,就形成了我的特色。有人不赞成配音演员特色太鲜明,我却以为,要有特色,让观众记得住,即便听听你的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有何不好?当然,声音辨识度高要特别当心配戏雷同。”
为佐罗配音前,童自荣跑了五年的龙套,“每一个龙套我都是一样用功,把龙套当作主要角色来配。这五年我也沉得住气,并不在乎一定要配什么主角,大概痴迷(配音)就有这个好处,让我进上译厂干这份心仪的工作,又是日夜和偶像们在一起,我已心满意足,哪怕永远不被安排主要角色。”
几十年的配音生涯,让童自荣骄傲的是,不管是龙套还是主要角色,他都一样配得很用心。他不在乎配的是主角还是小角色,也不在乎名利,“如果听到有人和我说喜欢、欣赏这个角色,说我配得好,想反复看,我就高兴,这个虚荣心我还是有的。”
而谈及自己配音有何心得 ,童自荣认为首先是他学过表演,“我因此占了便宜。”他建议配音演员多看看表演方面的书,也研究一下表演,“配音不光是说台词,还要真诚地动心动情,这和站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演戏是一样的。为了塑造好角色,大方向的掌握更为重要,大前提就是理解。理解自己的角色,理解剧本提供的一切。理解至关重要,可以给我们创作的方向和冲动,我们往往吃亏就吃亏在理解上。如果不准确,不深入,那么何谈表达呢?”
童自荣的第二个心得是激情,第三是放松,“没有放松一切都完了,不管在棚里还是舞台上,放松特别重要,因为你想动心动情的一个前提,就是松弛的状态。你一紧张,必然导致脑子里空空如也,酝酿好的种种画面出不来,激情也无法焕发。要想办法掌握这个本事,有的人天生放松,这是他做演员特别好的条件之一,恭喜他。有的不行,要努力克服这个弱点。”
童自荣70岁时和夫人合影
曾为《繁花》试镜 “大屏幕对我来说太亮了”
“我喜欢在幕后工作,大屏幕对我来说太亮了。”所以几十年来童自荣几乎完全是从事幕后的工作,虽然也有人邀约他出镜拍戏,但童自荣通常是婉拒,不过有一部戏,他去试镜了,这就是王家卫导演的《繁花》。
童自荣要试镜的是爷叔这个角色,原本一听到是这样的精明角色,他说自己下意识就要推掉,但转念一想是王家卫的作品,“空着也空着,去玩一把,又有何不可?奔八十的人了,还有此奇遇,将来亦可在朋友圈里吹吹,博大家一乐也。于是,就应允了。”
回忆起那次试镜,童自荣说:“灯光下太亮。我很佩服电影演员,在那样庞杂的情况下还能够瞬间进入角色,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不习惯,也许在没有灯光的地方演戏,我反而可以兴奋起来。另外的确有一些负担,如果错了一个地方,大家跟着你再来一遍就麻烦了,我们录音时错了擦掉再来,很方便,比较容易放松。”
不过那次接触,让童自荣对王家卫这位“大导”印象很好,称赞他对老艺人体恤和尊重,且善解人意,“那年年末,王导托人赠我一份包装十分讲究的来年年历,封面是主角胡歌坐着的侧面像,很浪漫,也浸透着王导独特的影像格调。更让我在乎的是王家卫导演亲笔表示谢意的题字和他的签名。我不舍得用掉,而是把它高高挂在墙上,就像挂了一幅美丽的油画。”
童自荣表示自己并不排斥未来也许有机会演个角色,“要看合适不合适”,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最好还是配音,哪怕是动画片里的人物,但要有难度。我还是适合配音。”
上译厂部分老中青同事合影,摄于2013年
“还想为百姓做一点点小事情”
尽管已经八十高龄,但童自荣说自己还想为百姓做一点事情,“我觉得佐罗真的不容易,为百姓伸张正义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我做不到佐罗那样,但我愿意好好向他学习。我们虽然上了年纪,但有可能的话,还是要做一点点小事情,这样我们内心会充实,我们才会真正的快乐。如果觉得年龄大了就要享受,老是一天到晚沉溺于吃喝玩乐中,难免要空虚、无聊。不相信你可以试试。”
所以,童自荣现在还想做一点事情,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高兴,“让他们高兴高兴。能够有点感动、有点启发更好。为了这个目的,我现在还在继续做梦,比如我想策划‘向往崇高音乐朗诵会’,内容就是歌颂土地,歌颂老百姓,歌颂人民的公仆焦裕禄。”
童自荣回忆起多年前上译厂的一次观众见面会活动,“坐在第一排有一个女孩子突然站起来哭着说:谢谢上译厂每一位配音演员,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光明,使我心里又‘见’到了太阳。她是一位盲女。当时刘广宁很激动,从台上下来跟她拥抱。”童自荣认为,观众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没有他们的欣赏和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上戏的大师哥杨在葆,在生前语重心长地扶着我肩膀说的话,时时会在我耳边响起。他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要怠慢了他们。’我去医院,他们老是把我推到最高层的高干病房,总以为我是富豪,连医生都说,‘童老师这样的,难道不是富豪吗?’让我哭笑不得。我不是富豪,但是,我们又是富有的,我们拥有精神的财富,那就是观众朋友对我们的欣赏和支持。”
童自荣说自己也是老百姓,永远是一个普通的配音演员。他希望仍有能力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做一点小小的事情,“让他们生活中多一点快乐、多一点温暖、多一点感动,这也是一种报答。坦白说,做艺人会得到名利,这个不要回避,程度不同而已,问题是这个名、这个利是谁给的?是老百姓给的呀。这个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这个要报答,永远要报答。”
供图/小琴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