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红楼梦》VS《零祈祷》:好祖母VS怪祖母
北青艺评
2024-10-26

从2011年到2024年,从“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到升级更名为“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我眼前不禁闪过一幅幅由时光与热爱交织而成的画面,多少人,多少事,尽在其中。被作品所震撼、洗礼,为演员精彩的表演鼓掌,竖起耳朵听周围高人精妙的点评……桩桩件件形成了我们这代人,甚至好几代人的戏剧能量场。

邀请展:记忆与共鸣

与别家不同,人艺的邀请展一开始就把“戏剧文学”当作重点,从未动摇过。这对于我这种文学死忠粉格外具有吸引力,“心水”剧目如漫天花雨,数不过来。仅就个人而言,我印象最深的有(排名不分先后),《白卫军》(莫斯科艺术剧院)、《安魂曲》《手提箱包装工》(以色列卡梅尔剧院)、《乡村》(以色列盖谢尔剧院)、《先人祭》(弗罗茨瓦夫波兰剧院)、《福地》(波兰卡齐米日·戴梅克罗兹新剧院)、《俄狄浦斯》(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大教堂》(立陶宛国家话剧院),还有一些莎剧、契诃夫剧……它们就像我记忆储钱罐里的一枚枚金币,不时掏出来看看,觉得人生没有虚度,无比富足。

记得看《安魂曲》时,被它的悲天悯人和流动画卷般的美感击中。而每每看俄罗斯人演戏,又会被他们松弛、全能的表演所征服。我的朋友还特意跑到后台去,发现演员们在演出前根本不用静坐冥想、进入状态之类的“斯坦尼斯拉夫那一套”——逛一下午街,晚上照样演戏,还演得出神入化,真是艺高人胆大呀。而且人艺邀请展的戏偏重俄罗斯和东欧,气质沉郁内敛,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

《红楼梦》:还原与急缓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曾推出“云看戏”惠民举措,在官方微博号每晚直播一部保留剧目,既展示实力,也着实圈了一波粉。这次我在邀请展看上话出品的话剧《红楼梦》时,是带有这样一份感情和期许的。

序幕采用倒叙,贾宝玉与父亲贾政的对话带出家破人散、宝玉出家等情节。事毕,雪下,宝玉脚步迟缓向深处走去。舞台全白,寓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在清丽的音乐营造下,演出随后又回到原著的叙事线——姐姐妹妹相聚别离,大观园的成住坏空。

整台戏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信息量太大,情节走得太快。人物又多又全,每人交代一两笔,恨不得都照顾到;宝黛初会和薛宝钗到来,差不多前后脚的事。情节上快进,但动作上却是缓着来的。戏曲化、唯美、不紧不慢,随时带着定格——快慢松紧也太难拿捏了。我觉得好像一屁股坐在一个巨大的回转寿司台前,一道道大菜匀速来到面前,很快又过去了。

摄影/智芝在格物

台词原汁原味,乍一听有点像照本宣科,那种诗化的、古典美的语言,美则美矣,想要抓住听惯了大白话的观众的耳朵,多难啊。而且,由于舞美强调空灵写意,妆造高度统一,角色之间有点面目不清,更需要凭借个人化的台词去加以辨别。这是个很吃台词的戏,真担心年轻演员一紧张卡壳了,撂在台上。还好,演员都很有信念感,硬撑了下来。

一定程度上,这戏不仅考演员,也考观众。人多的场景,对原著稍微不够熟悉,场面就会糊成一片。老实说,全剧的上部“风月繁华”我看得有点着急。

不过,到了下部“食尽鸟归”,观感明显好转,毕竟是《红楼梦》啊,底子在那儿。一来,故事的黑暗底色渐渐渗出,矛盾冲突加剧,宁荣二府就像是该隐和亚伯,世故对纯真的绞杀,坏的肌体渐渐吞噬掉好的;其二,纵向的大结构出来了,看着爽利。尤氏姐妹以及晴雯金钏鸳鸯司棋四烈婢,还包括妙玉,一个个像精美的串珠连缀起一个循环往复的生死序列,编剧喻荣军着力刻画了她们或刚强或自我的形象。

我甚至觉得,这群刚烈女子对这个戏结构上的贡献,大于宝黛钗那个爱情小三角。她们死的死、离的离,诸芳散尽,击鼓传花般消逝,不禁让人联想到《赵氏孤儿》,一连串死亡的叠加最终形成震撼人心的死亡赋格。

摄影/智芝在格物

实际上,就戏论戏是把这个戏说小了,这版《红楼梦》有更大的抱负和野心。假以时日打磨成精品,那上话以后可就是“美人窝子”了,满台莺莺燕燕国色天香,再加上女性主题的开掘,将对剧团未来的建制乃至格局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零祈祷》:乡愁与性格

俄罗斯国家话剧院(亚历山德琳娜剧院)的《零祈祷》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赌徒》,讲一帮俄罗斯人混在卢列坚堡——一个虚构的德国城市,每天无所事事,谈谈恋爱玩玩骰子,骨子里反映的却是作者那一腔浓得化不开的俄罗斯乡愁。

摄影|王小宁(下同)

《红楼梦》里,主心骨是贾母,智慧通透,段位极高,怎奈子孙不肖,只手难遮天;《赌徒》里面也有一个成了精的老祖母坐镇,安东妮达·瓦西里耶芙娜·塔拉谢维切娃,75岁高龄,富贵显赫,世事洞明,能量极强,段位不亚于贾母,而且是更为邪典的贾母。当一票亲族盼着老太太赶紧死、好继承她的遗产时,她却坐着火车从万里之遥来到卢列坚堡,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俨然一副“轮椅就是她的王座”的架势。

如果说贾母是儒家明理的极致,一心想着如何“立”,如何维护大家族利益,那眼前这位俄罗斯老太太则是混不吝的极致,想的是如何“破”——“去你的吧,凭啥我的万贯家财要白白便宜你!”

老陀用一支生花妙笔把她写活了,让她完全可以列入福斯塔夫、巴斯妇人那类著名的无法无天者序列;演员炉火纯青的表演更是增添了这个角色无穷的魅力。只见她坐在轮椅上,小嘴巴巴的,容不得别人半句插嘴,足足“硬控”舞台半小时。试问,有这样一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老太太坐镇,这戏能不好看吗?

剧名“零祈祷”是赌博术语,“零”代表庄家,老太太远道而来,却处处以庄家自居,一入赌局疯狂押零,结果牌神附体,一晚上赢了一万多块钱,引得周围一帮小人更加溜须逢迎、丑态百出。

谈到导演瓦列里·福金的创作特色,仅就我看过的两部而言,他很擅长用一个象征性人物,即一个道成肉身的形象——比如“钦差大臣”、比如这部戏里的老祖母作为轴心,辐射和观照众生相,是一种相当稳实的向心力结构。《零祈祷》采用对向转动的三层转台,中间是一层层垒上去的瞭望台,形成一座高塔,每当开出轮盘赌结果时,庄家站在塔尖上,用咏叹调报出德语的“零”字,仿佛命运之神的一锤定音。整个舞台的布局既是一个马戏团式的圆形结构,又像一座孤岛,显示出俄罗斯侨民孤立无援的心理状态。

剧中,老祖母君临,象征着金钱对人们的绝对控制力;她在赌桌上的遭遇又暗示了金主也未必恒赢。我们心心念念须臾离不开的金钱,实际上是作为一种超自然力而存在的。

这次看戏我有一个突出感觉:很多俄罗斯的经典戏,组成元素都差不多,人物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衍生出来,又是继承遗产,又是继父继女,但是同样的戏码排列组合不同,呈现出来的面貌完全不一样。而好与坏,关键在于是否写出了地道的“俄罗斯性格”。

文|春二姐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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