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庞余亮:每年的季节,都在秋天拐弯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10-11 08:00

每年的季节,都是在秋天拐弯的。每次拐弯,就会有奇遇记。是的,庞余亮老师又出新书了,散文精选集《庞余亮散文》。喜欢“小先生三部曲”的大小读者们,会遇上另外一个有趣的小先生。

读完之后,才知道原来在“小先生三部曲”之外,庞余亮老师还写了那么多散文经典名篇,写亲情的《半个父亲在疼》,《我是平原两棵树的儿子》等,写读书的《老虎渡江》等。

为什么是半个父亲?究竟是平原上哪两棵树?老虎还会渡江?作者像

除了85篇精选散文名篇之外,新书中还收了庞余亮老师不同时期的照片,很多都是第一次亮相。庞余亮老师的第一张少年照片,还有14岁高中生,16岁师范生……成长,就是在自己的身上长出自己的枝芽。当年倔强的眼神,似乎一直没变——原来你是这样的小先生!

《庞余亮散文》节选

原谅即使再暴躁的父亲也有温柔的时候,比如在那只运甘蔗的船上。

这是我们家种了一个季节的甘蔗。

甘蔗们又长又锐利的叶子起码在我的脸上和胳膊上割了一百道伤疤。

那一天,装满甘蔗捆的水船在河中显得很沉。

我坐在甘蔗捆的堆顶给撑船的父亲指路,父亲把湿漉漉的竹篙往下按,长长的竹篙就被河水一寸一寸地吃了,只剩下甘蔗一般长了,我会知道竹篙已经按到河底了。我看到父亲要用力了。

父亲埋下屁股往后蹲,蹲,然后一抽,船一抖,就缓缓地向前了。

甘蔗船要运到城里去卖,我想,城里人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的牙齿,能把这一船的红皮甘蔗全吃掉,然后再让父亲装一船白生生的甘蔗渣回来?一只灰色的水鸟在河岸边低低地飞。

从小榆树河拐弯过去就是榆树河了,有点偏风,我已能听见船头在波涛的拍打下发出的一阵又一阵有节奏的声音。

甘蔗船有点晃了。

父亲脱光了上衣,他的胸膛有闪光的东西往下流。榆树河两岸的榆树就像拉纤的人,都弯着腰。再后来,黄昏就来了。

早上烧霞,等水烧茶;晚上烧霞,晒死虾蟆。父亲说,明天是好天。

他把竹篙往河中央一点,河中的碎金更碎了。我的眼中全是金子。后来,甘蔗船慢慢地变成了一团黑,这团黑在有点黑亮的河中缓缓地走着。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眼中还是有东西在闪烁的。我看见了无数只萤火虫在河里飞来飞去。还有无数只青蛙在呱呱地叫着,有的还不时地往河里跳,咚,咚,咚——像在敲鼓。

父亲的竹篙在黑暗中也发出了咚的声音。我再醒来的时候,满眼的星光。我摸了摸自己,又摸了摸身边的甘蔗捆,说:我想撒尿。

父亲说:三子,你想撒尿就往河里撒吧,这河里不知有多少人撒过尿了。我撒过尿时身子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接着,父亲也往河里撒尿,哗啦哗啦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大得惊人,持续的时间也长得惊人,河里的星星们都躲起来了。夜,更黑了。

再后来的细节就记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吃过甘蔗船上的一口甘蔗,父亲也没有。所有的甘蔗都被别人吃掉了。从城里回家之后,父亲依旧,他的暴力依旧,脾气最好的父亲也被那只空空的甘蔗船偷走了。

所以,每次父亲抡着巴掌和拳头揍过来,我都会用一船的甘蔗来原谅他。

悲伤的轮廓

夏天实在太热了,总是盼着立秋的到来。

母亲说:“立秋也不会多冷,立秋之后还有十八天天火呢。”立秋之后,天火的确还在无情地焚煮这个大苦大难的人间。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早晨起了变化,尤其倒在搪瓷脸盆里的水,到了清晨,比前一天晚上凉了许多。夜晚的变化就更明显了。黄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妩媚,多了妖娆。

母亲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仙女们在银河晾洗她们的漂亮衣服呢。”真的吗?晚上乘凉时,母亲又指着渐渐明朗的银河说:“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银河,你看看东岸有个人,他叫灯草星,他的肩头有根扁担,他挑的是很轻很轻的灯草。”

扁担在哪里?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三颗星星。中间的一颗有点红,像一个小伙子由于用力涨红的脸。母亲又说:“西岸有个石头星,他挑的是石头,但他过了河。”母亲接着就讲了灯草星和石头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故事。晚娘偏心,让自己的亲儿子挑很轻很轻的灯草,让继子挑很重很重的石头。

偏偏银河的风太大了,挑灯草的儿子反而没能过了河。听了故事,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们都长了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根本不可能是母亲的继子。母亲话中有话,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嫌弃她分配给我们的活重。如果挑了灯草,那就过不了银河了。大人的名字应该统统叫:“常有理。”比如,只要我们跟他们闹点别扭,他们总是说“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谁也不想做冬瓜,谁也不想做茄子。银河里的仙女们可不想见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们。

七月七的晚上,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银河里见洗衣服的仙女,更可以去摸金元宝呢。七月初七的晚上,弯月如钩,流萤遍地,我们都在田野上转悠,谁也不会真的去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处暑节气的田野变了许多。原先的密不透风,稀疏了许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来越像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没人感兴趣的黄瓜独自黄着。

冬瓜们在耷拉的瓜叶间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还有南瓜,它们的藤爬得太随意了,结果也太随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多时候,会被它们藏在草丛中的实沉实沉的南瓜绊个大跟头。最令人惊奇的,是母亲种下的矮个子的盘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种,个子矮小,结出的豇豆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自然弯曲成一个圆形,就像烧香中的那种盘香。盘香豇产量不高,但味道比笔直如尺的豇豆好吃。为什么它是这样的豇豆?

田野上,其实还有想不通的东西。比如灌溉渠边的半枝莲,为什么只开半边花?半枝莲是常见的,盘香豇不常见,过了处暑,母亲就不让摘了,她要留种。到了处暑,盘香豇枝头的豇豆渐渐干枯,与盘香越来越有了差异,因为每一粒果实在枯瘦的豆荚下露出了自己的轮廓。是的,很多事情都现出了各自的轮廓。远处的稻田,稻田隔壁的棉花地,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它们快生长了一个轮回,马上要转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到了这个逐渐转场的季节,我还能从我的乱书堆中看到头顶的银河,远方的稻田,棉花地,高粱地,向日葵地,以及向日葵地对岸的父母的坟地。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它们纷纷低伏下去。一个夏天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自己悲伤的轮廓。

挤暖和

冬天又到了,猜个谜语吧:“冬长夏不长,要长根朝上。”这个谜语的谜底就叫作“冻冻丁”——雪水化后又悬结在屋檐边的冰柱。我们曾因卫生问题警告过孩子不要吃“冻冻丁”,但孩子们不管这些,照样像青蛙一样跳,摘那屋檐下的“冻冻丁”,够不着还“搭高肩”(一个站到一个的肩上)摘,然后就把摘下的“冻冻丁”塞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侉得很,这些侉孩子别看他们听话,他们一旦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是啊,孩子们肯定是不馋的,但他们喜欢“冻冻丁”的味道。有的孩子还从河里找到了大块厚冰,磨圆了,用一根芦管在中央使劲吹出一只小洞,然后用绳子串上,当滚车轮玩。还有的孩子索性就把两块冰串起来让另一个孩子拉着滑行。

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冰块把孩子们的手冻得红通通的。可他们并不冷,手背上全都冒着热气。如果不下雪,冻冻丁也就长不成。但孩子们总是能找到办法的,他们还可以跳绳,踢毽子。天再冷的时候,孩子就朝太阳下钻了。

他们聚在一起,然后不约而同地分成两派,开始“挤暖和”,他们真的像两群初生的牛犊,头对头地抵着——听着他们嗷嗷地叫,真是吃奶的力气也挤出来了,不过到了教室里,再也没有跺脚的事情发生了,他们都像一只只羽毛凌乱的鸟儿,兴奋到半节课后才安静下来。由于县里其他学校发生了好几起意外事故,所以校长不允许孩子“挤暖和”。

在校长的高压和我们的大呼小叫下,孩子们开始“化整为零”,一对一地挤——其实不是挤,而是两个人作“完全弹性碰撞”。像两条龙的角力。

嘿。嘿。嘿嘿。一声高似一声,还是有节奏的,看不见校长的时候,两条“龙”后面就迅速跟上了很多人,孩子们鼓着腮帮,把力运向一侧,然后一撞——把力进行传递,一直传递到领头的大个子男生肩上。

挤的目的不是胜利,而在于暖和。我曾在班上讲汉语中有意思的特例词。我举出了“吃食堂”“打酱油”“晒太阳”等词,有个孩子急中生智,说出了“挤暖和”一词。挤暖和,多好的词啊,牙膏的清香一样,用力一挤,“暖和”就挤出来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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