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毛山莺:出峡口
作家联盟 2024-10-02 08:00

口毛山莺

小时候,听父母把“到峡口去”说成“出峡口”,我就在心里猜想:从失母湾到峡口,应该有一扇大门吧?峡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又听人们说,天气晴好,在失母湾流水山坪头,能看到峡口以及更远的地方莲花五坦。我就爬上了流水山坪头,俯视失母湾,整个村庄被群山环抱,像是千里岗怀里的一只大碗。芝溪从北向南,与320国道合力,冲开村北的马头山和村南的象鼻头,使大碗出现了小小的“V”型缺口。顺着南边的缺口眺望,芝溪与公路没入更高的峡谷之中。

传说看得见的峡口、莲花一些大地方,只是一片匍匐在两山脚下的云雾,晴空下,凭着感觉,隐约可见房舍泛光。第一次亲身“出峡口”是几年后赶峡口交流会。从失母湾出发,沿着320国道,一路向南。到了村口的八角凉亭回身一望,感觉自己“出失母湾”了。左手边的石凉山,右手边的笔架山,如一对冤家,狭路相逢,它们隔溪对峙,互不相让。走在国道上,有穿越大峡谷的感觉,头顶只见一线天。

大约僵持了五华里之后,两山才出现缓和局面。石凉山向东坪方向缓缓退去,笔架山笔挺的腰板也开始微微倾斜,两者各退一步,峡谷豁然开朗,像是给自千里岗发源地一路被挟持的芝溪,一个张嘴说话的机会。而芝溪一路挟沙携石,到此呼啦一下如释重负,造成了新王、新姚、下街、秧田、大桥五个行政村庄,组成了一个著名集镇,名叫峡口(以前及以后有名峡川)。

·1    ·1我从失母湾到峡口的经历,证实父母说“出峡口”,是无比形象贴切。往后不久的日子,我便每天“出峡口”“归失母湾”,早出晚归,从村校结业到镇校读书。早上从家里出发,赶到学校上课,傍晚放学回家。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一共五年。五年,净上学的日子一千天左右。“出峡口”“归失母湾”,每一次的经历,在哲学意义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在人的记忆里,都被积淀为若干相同的印象。

那时候,上学都是步行,无论春夏秋冬。320国道,依山傍水,一边是芝溪河,一边是笔架山。弯弯曲曲,狭窄如带。转弯处,看不见迎面有车过来,突然间发生两车交会,听得一两声“嗒--嗒”紧急鸣号,行人没有提前避让,吓了一跳后,就尽量将身子缩紧,像壁虎一样,贴在石壁上,或像小鸟一样凌空栖在芝溪岸边。如“定力”不足而稍有骚动,身子可能被车刮擦或跌落水中。那种情景,让旁观者无不提心吊胆。路面上,铺着砂石,有的平坦,有的倾斜。有时,脚指甲被固定的石头踢翻,有时踩在游砂上,两腿劈叉。砂石路,天晴时,汽车呼啸而过扬起灰尘,弥漫百米远,过路人的头发衣裳积起一层泥灰;下雨天,坑坑洼洼积水,汽车开过,躲避不及,泥浆水溅满一身。

上半年,特别是五六月,连日下雨,芝溪涨水,早上公路上没有水;放学回来,芝溪渠一带,潭水被迫回头上涌,漫过地势低的路面,不知深浅,不敢涉足。就得沿着公路边的石壁攀爬,一两里路程不等。父母在家门口翘首以盼,看到子女出现在地势较高的公路上,才放下心来,转身去干活。下半年,山风和水风,从北向南,在狭长的山谷里,势力不断助长,像锋利的刀片割人。到大叶凉亭,达到最强势,出现远近闻名的奇冷。有一句经典总结,民间不知相传了多少年——有棉袄没棉袄,大叶凉亭见风啸(分晓)。记得刚去读五年级的那个冬天,我走到那一段路,发现自己的吐沫溅在衣襟上结冰。山涧水早上结冰,放学回来也没有化开来。用石头砸,石头在冰面上滚动,冰块坚固如磐,纹丝不动。“滴水成冰”“呵气飞霜”,想象不可能的现象,都是在这里被证实的。

从失母湾到峡口,五华里路,除了汽车,少行人。出了八角凉亭,就没有人烟。到了草鞋堰,有座芝溪渠发电站,发电时才见一人。大叶凉亭有座茅草房,家破人亡,只留下断垣残壁。这些人和物,陡然增添凄清败落的感觉。深冬时节,白昼时间短,早出晚归,也算披星戴月。其他季节遇到大雾天气,周围一片茫茫。铜山源水库东干渠到下叶--东村时需造渡槽连接,才能将水送往龙游等外地。为造渡槽,十里丰监狱留场人员派到失母湾采石场开采石头,每天早晚从东村与失母湾之间来回,与我们上学的孩子方向相反。冷清的国道,热闹了不少。他们牵着大狼狗,经常吓唬我们,以我们害怕惊叫取乐。除了以往的客车和货车,路上多了运石头的拖拉机。来来往往,威风凛凛,行人提前退避三舍。

这条路上,在原始的不安全之上,增加了交通安全隐患。有时,会在归出的路上遇到结伴砍柴的,集体出工收工的,都是半大男青年,他们看到读书姑娘,特意呼天唤地,你推我搡,企图与姑娘们发生肢体接触。那时候,对青年人来说,是一个物质与精神双重饥饿的年代,女孩子只有长得丑才是安全的。走在公路上,我们也不太像读书人。我们从家里自带锄头、簸箕到学校,有时到白田山学农基地插番薯、种油菜;有时,到后山挑坯石在学校烧石灰,到下叶田畈拔草,在教室里喂养兔,到下付村去测量渠道,到祝家笼采草药。我们学工学农学军学医,同一个年级根据班主任的“爱好特长”,分别编为学医班、学农班、学工班。有时半天在教室上课,半天外出“兼学别样”。我们遇到了几个全国性的“运动高潮”:批林批孔,批《水浒传》大毒草,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白卷英雄和反潮流战士黄帅。学校的操场,三天两头是公社万人大会的会场。学生是万人大会上的“方阵队”。

有时,从失母湾走到峡口,才听说学校临时“因故”停课了,白跑一趟。走在公路上,一直相伴的是心里的迷茫。听师姐说道: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广阔天地炼红心,锄头柄上用不着ABC。父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到底能图什么?“出峡口”“归失母湾”,最后的出路在何方,归向何处?什么时候才能出现那样的天空,任鸟儿凭自己的翅膀翱翔?这些问题,比起五里弯弯国道,更使人百结愁肠。

2022年11月19日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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