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一艘发自深圳的货轮驶入越南港口，满载电视面板的集装箱从船上卸下，而后陆路运往毗邻胡志明市的平阳省TCL越南制造基地，路上50多公里，时间约1.5小时。
这是全球电视产业通路中最普通的一条。每个月，这样的货柜有1200~2000个。TCL实业泛智屏BU制造中心越南基地总经理徐林军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相比从国内运来的货柜，从该工厂发往北美的货柜更多。
该工厂生产的电视与毗邻美国的墨西哥工厂一同供应北美。过去6年来，越南成为承接中国电视产能转移的一大主要地区。电视从越南运往美国关税3.9%，从国内运往美国关税11.4%，中间整整7.5个点的差距。
最早在越南布局的主要电视厂商是三星和TCL，近年建厂名单又添了京东方、海信、惠科等名字。更多厂商入驻，让越南南部成为电视产业聚集地，与移动消费电子工厂遍布的北部一同，成为越南工业的两端。
从电视产业看，越南建厂潮背后除了最主要的关税因素，其他考虑还包括当地的经济活力与年轻人力、企业的全球化战略。从电视产业往外看，当地工业基础如何、能容纳多大程度的产能转移，是另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
从越南到美国
出了胡志明市的机场，很容易感受到全球化的影响。夹杂在各种越南文的广告牌中，最容易辨认出的是三星。越南人喜欢使用品牌的消费电子，但三星不仅是越南销售最好的手机品牌之一，还在越南生产了近一半的三星手机并销往全球。
电视也是如此，当地人喜欢用海外品牌，而更多海外厂商来到越南则是为了出口。
第一财经记者近日走访了胡志明市一家大型家电卖场看到，最多家电品牌来自日韩，包括索尼、三星、LG、夏普、大金、东芝等，主要的中国电视品牌是TCL和海信，白电则出现了美的和海尔。TCL、美的都有在越南设厂或计划设厂。记者从美的相关负责人了解到，美的越南工厂主要做出口，供给当地的比例只有百分比个位数。TCL越南制造基地也主要做出口，平阳工厂销往越南等东南亚市场的比例不超10%，90%以上运往北美。
以出口为导向，越南的电视机工厂更多随着全球贸易风向而变动。TCL首次布局越南制造是1999年，当年收购香港陆氏越南同奈彩电厂，这座工厂年产值仅20万台，供越南当地销售。2019年，老工厂停止服役，TCL在同处南部的平阳省选了一块地建新工厂，这次步子迈大了一点，计划覆盖东南亚市场。
马路宽阔、绿化不错、厂房规划好，且越南南部电视产业链相对完整，徐林军告诉记者，这是选择平阳省这块地的原因，当时TCL用地价格不高，前2年还免了企业所得税。预料之外的是，2019年，贸易摩擦出现端倪，这座工厂的最大使命一下子变成承接国内产能、供给北美市场。产能随之扩张，工厂最初规划年产能250万台，2022年产量达到379万台，2023年增长至527万台，今年预计生产超600万台 。
即便有贸易摩擦，海外市场仍不可割舍。“国内市场增长较慢，企业需要在全球其他市场找机会，将从国内学习到的本领拿去海外‘卷’。”TCL创始人、董事长李东生告诉记者，“但全球化趋势过去几年发生很大变化，供应链趋于区域化、本土化，为全球贸易投资增加更多壁垒。贸易摩擦后，我们需要调整输美产业链，否则就要放弃这个市场，当时有很大压力，因为美国至今还是我们最大的单一国家市场。当时我们守市场赔了很多钱，但熬过来了。”
值得咀嚼的是，应对贸易摩擦，越南不是唯一选择，TCL、海信也到出口美国零关税的墨西哥建厂，但越南工厂仍显得重要。去年从越南平阳工厂输入北美的电视一年550多万台，这是TCL美国一年销售600多万台电视的主要来源。在哪个地方生产经过了严格计算，墨西哥产的电视偏大屏高端，免去海运运费相对划算，另一些电视在越南生产综合成本更低。
按照生产规划，越南平阳TCL工厂7月计划产量比上月提升近一倍。记者现场看到，工人分布在机芯、组装、注塑和冲压四个产线，这些电视计划在太平洋彼岸11月的“黑五”销售旺季售出。电视从这座工厂海运到达美国，路上的时间是28~40天。
TCL之外，兆驰、惠科、京东方、海信也来到了越南。今年4月，京东方越南智慧终端二期项目开工，总投资20.2亿元，工厂将面向亚太、欧盟及北美市场。6月，电视代工厂商兆驰宣布拟2400万美元（约1.7亿元）增资子公司香港兆驰，由后者出资在越南投资设立公司并投资建设生产基地，生产光电子器件、数字电视等，以辐射北美、南美及东南亚。海信前两年便在越南销售电视，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其越南工厂可能今年8月会投产。记者拨打海信视像董秘办电话也了解到，海信视像越南工厂刚注册，今年应会投产。
以上电视工厂多在胡志明市附近。据中印越电子（手机）企业协会统计，越南南部胡志明市及周围形成了以电视为主的家电产业集群，预计两年内南部TV产能将达4000万台，主要集中在胡志明、同奈、平阳、头顿等地。业内粗略估计，三星胡志明市的电视工厂整机产能约1100万台，头顿市新的京东方工厂整机产能约1000万台，海信同奈省预计投产的工厂整机产能约300万台。去年全球电视出货量则约2亿台。
此前李东生透露，中国生产的电视机占全球市场份额57%。除此之外，中国机电产品进出口商会秘书长陆勇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海外电视产能最大的三个区域是墨西哥、越南、欧洲（以及土耳其）。如果从电视整机投资产能看，越南当地的整机投资产能估计约6000万台，至少高于4000万台，但未来具体产能根据订单决定，无法完全确定产能具体多少。包括白牌，全球电视产量一年约2.3亿台左右。
按越南电视整机年产能4000万~6000万台、全球电视整机年产量2.3亿台计算，越南未来电视整机产量可占全球的17%~26%。
从中国带出去了什么
不同于国内，在越南经商是另一种生态。要运营电视机厂，业内人士告诉记者，产线设备需要自建或从国内运来，从国内进口的原材料金额可能要占到60%，关键部件都要从中国进口，最贵的则是面板。但越南相比东南亚其他很多地区，电子供应链还是完善得多。包括钢板、线材、纸箱、注塑，越南都能找到材料。即便当地找不到，越南毗邻中国，从国内运到越南也并不算远。
徐林军告诉记者，在越南当地采购电视零部件，可能会比国内贵3%~10%。但近年一些供应商也随着电视厂商进入越南，通过供应链本土化压低成本。与建厂初期相比，规模化已让TCL平阳工厂成本下降70%，采购成本目前也已下降了20%。
“如果供应商国内做一个遥控器成本20元，从国内包装运输到越南成本24元，它在越南生产只要不超过24元，我们就认为是划算的。”徐林军表示，从国内进口交期1个月，在越南交期只需3天。随着更多电视厂商进入越南，有望带来更多上游供应商，降低整体采购成本，未来3~5年采购成本将快速下降。
徐林军表示，除了面板，未来希望越南本地可以采购所有材料，甚至面板模组也可能在越南生产。
一名在越南工作4年的制造业工厂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电子元器件在越南也较依赖进口，但需求规模做上去，一些厂商就会把部分产能搬至越南。大企业在越南立足也在吸引供应商，带动产业链完善，当地产业链进步还是很快。
但要做一个完整的面板，越南距此还有不短的距离。相比可以几亿、几十亿元投资建设的终端电视厂，面板厂投资动辄上百亿元，一旦投资便无法轻易离开。面板厂极度依赖电力稳定性，停电可能发生“砸”屏事件。TCL平阳工厂所在的工业区电力供应较有保障，但因线路等原因，停电次数仍高于国内工厂。
人力方面，越南的电视工厂工人人力成本目前还较低，且人力资源充沛。一名普通工人单月工资折合成人民币为2500～3000元，约等于国内的70%。TCL平阳工厂总员工约2000人，工人平均年龄25岁。徐林军告诉记者，在惠州工厂，大部分工人年龄偏大，这带来一个问题，即一些工厂岗位需要视力，年纪渐长便无法胜任。越南工厂工人相对年轻、有活力。
但越南技术人员仍显得不足。徐林军称，越南当地学文科的人才容易招，工人也容易招，但专业技术人才非常欠缺，制造业企业很需要机械制造、软件人才。现在TCL平阳工厂一些销售、技术、质量人才还需要从中国外派。
近一两年，当地企业也开始抢技术人才。TCL平阳工厂给中高层人员的薪资有所上升，工厂给技术关键人才的薪资上涨了至少30%。工厂与越南高校签订了大学生引进协议，今年准备招10人，已经入职了六七人。徐林军认为，越南工厂还是有潜力从输入人才转变到向全球输出专业人才，现在工厂已在培养当地关键岗位的员工。
投资越南市场背后
近几年，中国企业在越南设厂的消息不绝于耳。除了越南南部的电视产业集群，北方的电子产业集群也十分活跃，一些企业在越南建厂，既有布局当地又有出口海外的考虑。今年1月，歌尔股份公告称，全资子公司拟以自有资金在越南设立全资子公司，投资总额不超过2.8亿美元（近20亿元）。果链企业富士康、立讯精密也已在越南设厂。
“中国企业过来越南投资分为几波，目前这一波体量更大、数量更多。以前很多企业投资几百万美元、几千万美元，上5000万美元的都很少，而现在上亿甚至上十亿美元的很多。”TCL实业亚太营销本部越南分公司总经理丁纬告诉记者，他同时也是越南中国商会胡志明市分会会长。丁纬在泰国、菲律宾和越南都工作过，感觉越南市场活力较足。从布局当地市场的角度，他认为越南不一定是中国企业出海东南亚的第一、第二站，但据他了解，很多企业开拓了周边的泰国、印尼、菲律宾后，发现人口过亿的越南成了“必答题”。
李东生则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从本地市场需求看，越南市场需求快速增长，国内电视机需求较为低迷的情况下，越南今年电视销售则预计增长8%。制造层面，越南社会较稳定，TCL办厂25年未遇到对正常经营造成影响的事件。此外，越南进出口贸易活跃，去年越南GDP4000多亿美元，进出口总额则近7000亿美元。未来从越南出口的优势可能还会扩大，明年欧盟和东南亚自贸协定开始生效，符合产地来源的标准产品进入欧盟可以免税。
“在越南办厂做出口，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越南与全球主要贸易体的关系都很好。”一名越南制造业从业者告诉记者，这意味着在企业全球化布局中，从越南往外派驻人员更加方便，包括更顺利地拿到签证。
但制造业企业进入越南，不论是产品在当地销售，还是将产品出口海外，可能都没有想象中容易。
“很多人持有一种带着钱来投资，不敬畏市场，而越南市场竞争其实也比较激烈。” 一名在越南工作十年、熟悉当地商业环境的市场管理人员告诉记者，例如做跨境电商的厂商没有办完整的手续就开始经营，对当地法律不熟悉，或者将在国内经商的做法直接搬到越南，实际效果不佳。跨国运营有一些文化、认知上的风险需要规避，也要学会跟市场管理方打交道。
此外，该市场管理人员表示，在越南经营的成本并不一直维持在低廉的水平，工厂工人工资也在上涨，十年间工资涨了一倍以上。记者还了解到，随着更多企业来到越南，一些工业园区的租金也在上涨，相比5年前可能翻了几倍。
“从多个方面看，越南的经商环境像20年前的中国。越南的公路运输并不方便，同样的路程，在国内走一天，在越南可能要走三天，火车也不够便利。交通不便、越南理工科人才不足、电力供应还不完善，这三点我认为是未来限制越南进一步发展的因素。”以上越南制造业从业者告诉记者，基础设施还不完善的同时，国内有意向来越南发展的企业也有一些认知上的局限，例如企业本身没有太多国际化能力，甚至管理者连“政府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供应链企业进入越南比较保险的一种方式是跟着有国际化能力的链主企业过来。
就制造业而言，越南的局限也是明显的。
“越南土地面积比中国小很多倍，人口约1亿人，相比国内，土地和人口较有限。在越南，很有可能就不会发展得像国内那般有那么多、那么丰富的产业集群。”以上市场管理人员称，越南南部的轻工业、家电产业集群较早发展起来，后续进入越南的很多企业则去越南北部，一定程度也是因为南部土地越来越少。近十年，南部的胡志明市西贡河两岸的建筑没有太大变化，历史建筑一如从前，只是新增了一些更大更新的高楼，而越南北部一些地方从荒地发展为工业区，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工业发展轨迹的缩影。如果长远看，有待开发的土地则不会是无限的。如此看，越南更像是承接了中国制造业的延伸，而非纯粹的转移。
编辑/樊宏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