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在谎言的河流上,突兀露头的顽石
北青艺评
2024-08-05

7月19日至21日,今年最热的周末,日本导演西川美和一连三天现身中国电影资料馆,参加她的个人电影展活动。第一次见到西川美和本人,让我想起已故日本演员树木希林在回忆录《如此珍贵的我》中对她的评价:“导演本人是个大美人,而且难得的是,性格也不极端。太极端的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的。”

这位并不高产的女导演,出道二十年有余,只有六部长片作品。但在处女作《蛇草莓》之后,每一部作品都能位列日本权威电影杂志《电影旬报》的年度十佳,并在日本四大电影奖中斩获奖项或提名。

家庭观念

西川美和在大四那年求职时,误打误撞成了同为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出身的前辈是枝裕和的助手,从此吃上电影这碗饭。这样的经历不可避免地让她的电影道路自此打上是枝裕和的烙印。此次在京举办的西川美和个人电影展中,也特地安排放映了两部是枝裕和的作品——《距离》和《下一站,天国》。这是西川美和在二十几岁时参与创作的两部作品,担任了助理编剧和助理导演。她作为参与者获得的创作经验,直接影响到此后自己的独立创作。

《距离》

是枝裕和的《距离》以“总分总”的格式,将单独人物命运各表一枝从而构成群像,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高潮处聚顶。类似的叙事技巧,在西川美和的早期作品《摇摆》,以及2010年代的《卖梦的两人》和《永远的托词》中都清晰可见。《下一站,天国》之所以令人动容,正是因为让几百位群众演员袒露心声,把主干剧情烘托到位。而为了搜集拍摄参考素材,西川美和上街进行了大量的随机采访。多年后,已是名导的她重拾采访这一“法宝”,得到关于日本人口老龄化、偏远乡村空心化的丰富的一手素材,为《亲爱的医生》如危崖宫殿般的剧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由采访素材成就的短篇小说集《昨日之神》,让她连获直木奖等日本主流文学奖提名,确立了在文坛的地位。

《下一站,天国》

日本电影在中国一直有着颇佳的人缘,这和其始终聚焦家庭,并且总能有优秀表现的好传统密不可分。是枝裕和与西川美和目前都处于创作全盛期,也被双双视作小津安二郎等人奠定的日本电影传统一脉的传薪者。但是,和小津意在平淡中见人性、展现家庭是人与人之间的紧密依存大大不同,两位当代导演撕开了罩在家庭表面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意在表现家庭即社会、家庭矛盾即社会问题的集中体现和象征。

在西川美和看来,是枝裕和揭开家庭冲突的方式,也如他的为人般温顺,而她自己则“比较激烈”:“我不想跟前人一样。我希望描写家庭的方法能有新的转变。我的电影中常出现一些不幸与意外,从而再铺展各人内心与关系的转化。”

所以,是枝裕和给出的是一部部好哭的治愈系作品,而西川美和的作品从不走“男默女泪”的路线。她选择让观众哭笑不得,又很贴心地为大家免去了致郁的危险。《蛇草莓》里一辈子靠谱的父亲临退休被解雇,为面子借了高利贷差点家破人亡,要靠早就被自己逐出家门的诈骗犯儿子拯救;《亲爱的医生》里偏远乡村的老太太,女儿明明在东京的大医院当大夫,却顾不上关照妈妈的身体,反而是冒牌乡村医生基本靠“话疗”治愈被遗忘的父老乡亲。

《亲爱的医生》

《蛇草莓》和《亲爱的医生》无论是表面气氛还是实际运转,都是靠谎言构建的长期和谐的局面,而将谎言和平静无情击碎的终结者,都是剧中以唯一诚实者面目出现的女儿……真是难辨孰是孰非的审判和反讽。

年轻的女性电影作者出手老辣,还受益于她的另一位恩师——森田芳光。作为日本家庭电影一脉的“叛将”,森田芳光是第一个表现随着社会变化家庭成员变得陌生这件事的。在他1983年的作品《家族游戏》中,日本观众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庭,居然还能是人与人关系的障碍,神圣的家庭关系本身居然也可以是讽刺对象。二十年后,西川美和在处女作《蛇草莓》中复制了《家族游戏》中的一幕——在代表家庭关系C位的餐桌上,对传统家庭关系认知进行了全盘颠覆。

《蛇草莓》

自我投射

艺术创作难免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作者电影的这个特征更明显。西川美和与是枝裕和的和而不同,也是个人经历决定的。

时而拖后腿、却还要维护家庭底线的父亲,因为嫁人而陷入阶层滑落、拉扯孩子希望他出人头地的母亲,还有久病卧床而有心无力的祖辈,虽然资质平凡也要相互帮衬的兄弟姐妹……是枝裕和每一部电影里的人物形象,都可以照见他本人家庭状况的影子。他的男主角总叫“良多”,似乎也代表了导演本人要做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的自勉。

再看西川美和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具备和导演本人一样的日本70后的典型特征——生长于经济起飞的时期,进入社会时泡沫破裂,因此多多少少都算吃过见过,现在却各有各的怂。他们更为自我,更加不相信父兄辈习以为常的那一套,不愿继续在心照不宣的谎言中假装相安无事。

《永远的托词》

西川美和大方透露过自己曾经的想法:“从前和父母兄长一起生活,以为搬出来了就和家庭没什么关系了。”她在作品中的自我投射,有时是《亲爱的医生》里好心办坏事的女儿,有时是《永远的托词》里的妹妹——渴望像这样在幼小的年纪被父兄疼爱一次,哪怕这份疼爱因为家庭并不宽裕而捉襟见肘。

至于感情生活方面,西川美和对自己的单身状态从来都大大方方,这次在北京与中国女导演对谈的现场,她更是直言不讳:“对男人不抱什么希望。”联想到《卖梦的两人》的故事,身为厨师的平凡男主,对不同身份、地位、形象的女性骗财骗色屡屡得手;《永远的托词》拉开大幕的方式,是男主角在妻子殒命当夜,正在自家床上和编辑行不可告人之事。这些安排即便并非源于创作者自己的生活,但艺术真实也足够让人叫绝。

爱好反哺

西川美和当年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美术史专业读书时,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逃课去看电影,还沉迷摄影不能自拔。她镜头语言的功力,在《摇摆》中有令人无话可说的优秀表现——香川照之扮演的哥哥应付葬礼上父亲和弟弟的冲突,任酒瓶倾倒,酒流了自己一裤管。但西川美和早早就放下了摄影这项爱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不想如《摇摆》中的名摄影师那样,越拍就越看不到甚至扭曲了真实的世界和人心。


《摇摆》

西川美和的另一个爱好是棒球。她定居东京三十余年,身上保留的家乡广岛的鲜明标签,就是日本职业棒球队广岛东洋鲤鱼队的铁杆拥趸。除了数十年如一日地撰写专业棒球比赛评论,她还让《永远的托词》男主角的名字,和日本家喻户晓的棒球铁人、广岛东洋鲤鱼队队员衣笠祥雄发音相同。衣笠幸夫,男主角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太“有名”,上学时、工作中总被人嘲笑,造成他深深的自卑,急切地想要与原有身份切割。成为作家后他更名改姓,连他的编辑都不知道他的原名;妻子有时当着外人叫他原名,他会极其不安。这个名字成为他日后性格和命运悲剧的根源。只是这个日本国民梗对于没读过小说原著的中国观众来说有些隔膜,只看电影效果难免打折。

值得一提的是,是枝裕和凭《小偷家族》获得的金棕榈奖杯上,也应该有西川美和的一片叶子——这是因为她的作家身份。树木希林与是枝裕和的谈话录《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呀》,曾记载了情同母子的二人为数不多的一次争执,为的正是《小偷家族》。是枝裕和选用演员松冈茉优,并为她量身订制了“妹妹”一角。树木希林对此有质疑:“松冈小姐的确很好看,但这个角色确实有必要吗?”结果,此时已经自立门户多年的西川美和,拿出自己小说家的本领化解了二人的分歧:提议让《小偷家族》中的妹妹,拥有祖母前夫的孙女这一身份,就像日后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如此一来,不仅妹妹的人物动机无可挑剔,祖母的形象也更加丰满。


《小偷家族》

必须承认,西川美和在文学领域的建树超越了是枝裕和。是枝裕和小说著作颇丰不假,但都是电影上映后的副产品,发行也自然搭了大银幕的顺风车。而西川美和虽然也有电影先于小说完成的作品《摇摆》,但诸如中长篇《永远的托词》、作为《亲爱的医生》素材来源的短篇集《昨日之神》等,在得到直木奖这样的日本文学大奖提名时,电影还根本没拍,更不要说借光了。

许多电影作品即便以全知视角呈现,但为了整体效果也难免对细节割爱。而西川美和自带的小说家眼光与心态,让她的电影不时跳进片中人的主观视角,更能透过行为甚至环境,让观众体会到人物强烈的心理活动。许多作家出身的电影作者都强调“本我”视角,有时流露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自恋心态,难免给人带来不适。而西川美和则要友好许多,片中人物的恨意也好、谎言也罢,表现得并不极端,只要情有可原,观众便能共情。另外,西川美和从小是个富养的文艺青少年,听着爵士乐长大,熟稔背景音乐等心理按摩术,在《蛇草莓》和《亲爱的医生》等拍到不得不冒犯公序良俗之处,用配乐承担了对观众的心理按摩作用。

选角唯实

除了小说家的能力储备,西川美和的另一个“开挂”技能恐怕要数选角了。当小说原著或剧本一写完,她便想到电影要找哪位来担纲。拍《摇摆》前,她找到在好莱坞崭露头角的小田切让和惊艳中国文艺电影界的香川照之。谁能想到演惯了大奸大恶的香川照之,成了忍辱负重的老好人,而一直人畜无害的小田切让,反而是让哥哥蒙冤入狱的不负责任的人。《永远的托词》写完,便锁定树木希林的女婿、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入殓师》的主演本木雅弘,让一脸正义感的他演了个负心汉。现实中,他的夫人内田也哉子给导演发信:妹子,你咋这么了解我们家这位?他就是我死了也不会哭的那种……

《永远的托词》

此外,《蛇草莓》的主演、谐星宫迫博之,《亲爱的医生》的主演、相当于日本的黄宗洛的笑福亭鹤瓶,都是第一次担纲电影主演。《永远的托词》选择摇滚歌手竹原手枪出演粗鲁直率但对家庭竭尽所有的丈夫,以这个形象作为对人凉薄的男主角的“反面”。《卖梦的两人》中,更是安排丢人堆里显不出来、有着“香川照之平替”噱称的阿部隆史,担负起骗财骗色的“重任”,人见人爱的国民女神松隆子,则在背后出谋划策。这样表面看起来格外非常规的操作,最终收获了口碑和奖项的回报,是不唯虚名只唯实的创作态度。

如西川美和自己的总结:“我庆幸能在小说里深挖人物内心,观察他们,然后在电影里呈现我的观察。”这种独到观察的极致,体现在导演最近一部作品、也是转型之作的《美好的世界》。演了一辈子英雄豪杰的役所广司,这次演了个老弱病残的刑满释放人员。在此次影展举办前,役所广司特地为导演送上一句“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代表作”。如果看过役所广司在戛纳斩获影帝的新作《完美的日子》,便知这不应只是溢美之词:《美好的世界》和《完美的日子》,就人生得失这个永恒的命题构成了有趣的互文。

《美好的世界》

这次的西川美和个人影展取名《踏入谎言的河流》,可以说相当准确地概括了其二十余年来的电影生涯,以及其中一以贯之的审美旨趣。处女作《蛇草莓》中可视作导演化身的女儿一角,和最晚近的《美好的世界》中役所广司扮演的“更生人”三上,都是一颗从这条谎言河流上突兀地露头的顽石。三上带着旧时代的恩义规矩,却在当下处处碰壁、自身难保,最终有些随波逐流地接受了充满善意谎言的新玩法。但被环境接纳之日,也正是其殒灭沉入这河底之时。

西川美和是在看过姜文导演的《鬼子来了》之后,选定了香川照之为自己的御用演员。她一向注意从中国电影中吸收营养,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因《推拿》和《地久天长》对演员黄轩和王景春产生兴趣。

西川美和的新作计划明年开拍。不少拥趸期待她能早日如是枝裕和那样,通过国际电影节的大舞台成为国际名导。其实,日本并不缺乏为世界熟识的女导演,比如走国际范和治愈系路线的荻上直子和河濑直美。相比之下,反倒是一直固守本土、更为个性化的西川美和更加难得。

文/黄哲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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