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麦家回到“平行故乡”:成都是《解密》诞生的见证者
封面新闻 2024-08-03 22:40
回到家乡杭州定居生活已经十多年了,但麦家对成都的感情还是浓得化不开。他甚至都不说成都是自己的“第二故乡”,而要说它是自己的“平行故乡”,“这里是我工作15年的地方,这里有我一大堆的好朋友,这里见证了我的文学世界受到业内和读者的认可,这里有太多美好的青春回忆……”他还回忆起,当年离开成都时,“我就只穿了一套衣服,拎了一个旅行箱子。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搬走。” 因为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城市产生的各种深厚联系,不会因为工作调动就“咔嚓”断掉,这里依然有家的感觉。

8月2日,麦家回到成都参加第37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的相关活动。根据他的小说《解密》改编的同名电影,在本届百花奖上作为开幕影片与大家见面。这部电影也会在8月3日在全国公映。在相关活动开始之前,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到麦家。他谈到对《解密》中所表现人物的爱,对电影《解密》的高度欣赏,谈到通过写作治愈受困于童年的自己,回到杭州开启的崭新系列的写作,达成与故乡的和解,及他对成都这座城市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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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虽然受尽折磨,但对我也是锤炼”

麦家的小说此前曾被改编为4部电影、8部电视剧,多次在银幕和荧屏掀起谍战浪潮。在《暗算》《风声》拥有多个影视改编版本之后,作为麦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的影视版,一直是众人期待的对象。在被称为“麦家谍战叙事三部曲”的作品之中,《解密》意义还尤为特殊。作为占据麦家“精神最敏感、最柔软、最秘密的地方”的作品,《解密》被他称为是“人生中的一块磨刀石”。从1991年开始写,经历过17次退稿后,2002年才由《当代》杂志首次出版。之后经历过多次影视化尝试未果之后,2024年电影《解密》终于面世,兜兜转转有30多年。在采访过程中,麦家整个状态显得很有松弛感,谈兴很浓,“我很乐意在成都谈《解密》,确实有很多话题值得说。可以说,成都就是《解密》诞生的见证者。《解密》最终完稿就是2002年在成都的罗家碾。从 1991 年开始写,然后1993 年我就到成都工作。这个小说2002 年才首次发表。也就是说,就将近 9 年时间,都是在成都几易其稿,虽然受尽了折磨,同时对我也是锤炼。也正是这种锤炼,让我对小说的热爱经过考验之后变得更加稳固、坚定甚至锋利。”《解密》看似讲谍战实则讲命运,而这部小说自身的命运,也让麦家很感慨,“不管是在国内发表,还是在国际上出版,《解密》的经历都比较折腾。但是一旦顺利了,它就会特别耀眼。比如《解密》被翻译成30多个语种走向世界,在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还被收入了‘企鹅经典’文库,成为中国文学‘走出去’比较罕见的案例。”这也让麦家对《解密》的电影版有了直觉的好预感。

“从2003 年开始,此前有不下6位导演想要将《解密》搬上银幕,后来都不了了之,包括已经去世的何平导演,充满了坎坷。直到陈思诚来做这个事情,项目推进很快。不管是写剧本、拍摄还是后期制作,一切都很顺利。或许是《解密》电影需要经历的磨难,已经熬过去了。”除了直觉的好预感,麦家对电影《解密》的认可,更多还是建立在逻辑严密的分析上。作为该片出炉后的第一批观众,麦家已经“二刷”,“作为一个原作者,我确实看到了这个电影非常优秀的一面。首先它对我的小说原著内容的忠诚度极高。小说人物的关系一点都没变化。其次,整个电影的制作大有水准。可以说,我是眼看着这帮电影人在一步一步接近中国商业电影审美的天花板。据我了解,这个电影光转场就转11个,整个剧组有 700 多人,非常认真细致去拍好每一个镜头。为了表现红色沙滩那个梦境,剧组搭建了5000平方米的大棚,用几十吨沙子铺成2000平方米的人造沙滩。这让我看到他们做这个电影时,内心是有一股雄心在,很想为中国电影长一次脸。我一直认为,当一个电影足够优秀,那么它就不属于导演,也不属于演员,而是属于中国电影。”在严肃文学领域,麦家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方法、角度,能让小说写得好看、流畅,故事性很强,并且还能上升到纯文学的高度,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对于影视,麦家保持足够的谦虚,坦言影视的制作流程,要比小说复杂得多,“小说家往往靠的是个人的才华与劳动,而影视作品则是集体劳动,涉及编剧、导演、演员,甚至灯光、服化道、宣发等多个环节,它属于一种‘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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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金珍濒临疯狂的状态,和我童年的梦有关”

在《解密》中,孤独的天才容金珍,白天沉溺于幻想,夜晚则是在梦中度过。一心扑在解密上的容金珍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穿梭——血红的海滩、永远爬不完的旋转楼梯、深海漩涡里的数字,还有闪烁着金色亮光的摩天轮……“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梦中,包括密码。”容金珍努力接近着数字与符号背后的秘密。但过于极致的追求也让他处于一种濒临疯狂的状态,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作为“容金珍”这个人物的书写者,麦家回忆在自己儿时也曾连续三年时间反复做同一个梦——一只黑色的大鸟从空中飞来,把他从床上叼起,一人一鸟从窗口飞出,逃离所在的村庄。童年时期,麦家被冷落、被排斥,那时的他渴望逃离却无法离开,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梦中。“后来我也曾想到,为什么我会写《解密》《暗算》《风声》,里面都有那种特别有才华、又愿意燃烧、奉献自己的英雄人物。可能就跟我童年做的这个梦分不开。那只黑色大鸟,其实就是一只英雄之鸟。”

对麦家来说,写作有孤独、痛苦的成分,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疗愈,“因为成长阶段的一些遭遇,导致我成为一个长期被童年困住的人。不能说我内心一直很痛,但确实没多舒展过。通过写作,我让内心变得越来越舒展。与此同时,这个过程也是读者在阅读中感到内心舒展的过程。”

麦家多次提到,自己有一个非常自卑、自闭的童年,这给他带来很大的阴影,以助于成年后要与这种阴影作艰苦的搏斗。如今,作为父亲,麦家坦言自己对儿女,会有强烈的意识,要呵护他们的心灵,“哪怕有时候我也会被孩子气得发抖,但我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大声说他们。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不知道我这种教育方法对孩子未来是好是坏,但是我已经放下这个功利心。我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我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爱,希望我的子女不要在这方面再有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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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麦家:

《解密》不是谍战片,而是用生动方式讲家国情怀

封面新闻: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版,看《解密》会让人深度思索“命运”这个词汇。作为原著作者,你对此有何感受?

麦家:在《解密》小说的卷首扉页上,我引用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所谓偶然,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从写《解密》一开始,我就不是仅仅想讲述一个故事或者破译天才的传奇。比起具体的破译难题,真正难以破译的是人世间的深奥人性和人心。在我看来,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如果仅仅让受众看到一个故事,那都还只是非常表层。让受众从故事中看到人物的性格、命运,应该是一个好的文艺作品标配。作为作家,我们要去触摸人物的心跳,在这种心跳声中,让自己的心被点亮。这应该是艺术的必要功能之一。从事文艺创作,就是要关心人,发现人,感受人性的光辉,也体会人的脆弱甚至幽暗,然后把这些东西提炼出来,塑造一个艺术人物,再去感染我们的读者或者观众。

封面新闻:《解密》电影的上映,也让你有机会再回望你 20 多年前的谍战题材作品,是怎样的感受?

麦家:比起《暗算》《风声》这两个典型的谍战题材小说,《解密》不算是典型的谍战作品。它被搬上银幕,虽然加上了一点点谍战的因素,但我不觉得它是一个谍战片。在我看来,这部片子应该属于历史主题的经典叙事。虽然没有正面表现,但是从中可以看到近百年的中国历史真实的影子。

封面新闻:《解密》的主角容金珍是一个虚构人物,但却看得出,你在他身上投注了非常真实的情感。你本人跟这个艺术人物是怎样的关系?

麦家:《解密》跟我本人的生活的确有关系。首先我确实在特殊的单位工作过一阵子。虽然时间不长,但却让我对像容金珍这样的人产生了真实的情感。虽然我写的容金珍是虚构的,但是在他身上,倾注了我对那样一群人的真实怀念。如果没有这份感情,我也不可能去写他们,更不可能历经11 年的岁月蹉跎,还依然没有放弃这个作品。我就是想透过我的写作,让更多人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群天才,他们拥有迷人的才华,因为国家需要,就在海边、在山沟里默默奉献,像传说一般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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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海报(片方提供)

封面新闻:从小说文本到影像镜头,是不同的媒介呈现。《解密》电影中哪些画面或者场景, 是让你作为原著作者感到很受触动的?

麦家:我对电影中少年容金珍尤为深怀情感。他身上那种孤独、孤僻甚至是幽闭的一面,就是我年少时候的样子。由于童年家庭在当时所受到的一些遭遇,导致我内心阴影很大,缺乏外界正常交流的能力。容金珍简直就是踩到了我内心的这种精神之气。电影中少年容金珍离开老宅,被“小黎黎”接到自己家养育,并且在一起生活。这个部分的每个镜头都深深感动我。为什么呢?因为他被一个有爱的家庭接纳并且小心呵护,甚至是迁就。后来他上了大学,又遇到一个惜才如命,非常看重他的老师。一颗冷酷的少年心,被爱和光焐热了。也正是因为这份爱和光,会让他在之后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愿意挺身而出。也就是说,他获得了爱,然后也愿意去付出爱。也因为这份爱,容金珍愿意为国家付出才华、生命,他对国家的热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中那样自然。这就是他后来有家国情怀的一个重要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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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封面新闻:优秀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数量不少,其中有很成功的,也有不那么成功。关于影视跟文学原著的关系,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会非常在乎、看重改编的细节,有的人则很超脱,认为跟自己关系不大。你的观点是怎样的?

麦家:就我个人而言,小说的影视改编版权卖出去后,我是尽量不参与电影相关事情的。这次陈思诚导演就邀请我来演《解密》电影里那个采访者,我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的。因为表演不是我擅长的。他们也给我看过《解密》的剧本,我自然也表达了我的想法、建议。但我内心知道,人家是导演、编剧,我提的建议人家可以不听。我对电影人改编我的小说,一直持有一种开放心态:如果电影人来问我的意见,愿意我介入进来,那我觉得毕竟原著是我写的,跟我还是有关。那我会给予配合。但如果电影人不来找我,我肯定能理解。因为花钱拍电影的是人家,不是我。人家当然可以不问我的意见。

封面新闻:虽然你不直接参与电影制作,但当你的小说改编成影视剧,你肯定还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对于《解密》这个电影,你对它的公映,有怎样的期待?

麦家:我真心希望它能成功。这种成功大概包括两个方面,既有艺术方面、审美方面,同时也有票房方面。我对这部电影受欢迎还是有足够信心的。这个电影它用一种很生动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家国情怀的故事,没有喊口号,非常自然而然。

封面新闻:对于《解密》中刘昊然对容金珍的扮演,符合你心中对这个人物的想象吗?

麦家:其实,在演员阵容的选择上,我是不发表任何建议或者意见的。这些是导演、制片人的专业工作。因为我一旦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跟导演、制片人的选择不一致,就会让人家为难。所以我干脆不说。巧的是,这里面“老郑”的扮演者,我心里想的就是陈道明。跟导演的选择是重合的。对于刘昊然的表演,我觉得他演得非常好,超出很多人的想象。到现在为止,我参加了几次路演,提到演员,他得到众口一词的夸赞。刘昊然是一个青春帅气阳光的男演员,为了扮演这个角色,他把自己原本的形象等于是完全“粉碎”“涂抹”掉,重新塑造出容金珍这个角色,这体现了一个青年演员愿意为角色全身心付出的专业素养。而且他能够演到这个程度,不仅仅是一种勇气,还彰显出一种实力。容金珍将是刘昊然付出最多的、可能将来收获最大的角色,因为他确实是全身心的付出。

“ 成都是我的‘平行故乡’”

封面新闻:回到故乡浙江杭州后,你开启了新的写作系列“故乡三部曲”。对于“第二故乡”四川成都,你现在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麦家:成都在我心中的份量是非常重的。你刚才说“第二故乡”,其实我觉得它应该是我的“平行故乡”。不仅仅《解密》,其实《风声》《暗算》都是在成都写的。我登上文坛的三部作品,也是让我至今在海内外都获得荣誉的三部作品,都是在这儿写的。而且,当时我在这里还结交了一帮热爱文学,在创作上努力进取的一群朋友。他们的友谊是我内心非常珍视的东西。一个人有了名气,而且随着年龄,往往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交到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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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封面新闻:这些年,你的文学写作从特情题材转移到“故乡三部曲”,现在已经出了《人生海海》《人间信》两部,口碑和销量也都很好。能谈谈你的内心感受呢?

麦家:与《解密》《暗算》《风声》相比,我这些年写的故乡系列,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系列。前者更多是调用了我此前在特殊单位工作时积累的情感。随着写作的深入,那个阶段积累的情感,其实也被表达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如果不调整到故乡系列的写作上来,那么我的写作很可能就此结束了。由于小时候家里在故乡受到欺辱,我一直对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庄记恨,耿耿于怀。后来因为到外地上学、工作等原因,我跟故乡常年保持一种非常疏远的关系。但是上帝真是很眷顾我,给我一个契机,我的心结也被打开,我也与故乡达成了和解。此时,相关尘封的情感和记忆也开始苏醒,于是就开始了新的新作。但我也要说的是,虽然《人生海海》《人间信》是有我自己家乡的背景,但我也并不是刻意为家乡写作,我写的还是超出某个地理范围限制的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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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信》

“把写作当成利用时间的优质方式、安放内心的一个通道”

封面新闻:现在这个时代,普遍都流行视频,严肃文学是比较小众的存在。要想有所成就,就需要有坐冷板凳的准备。对于怀揣热爱、刚开始创作的年轻人,如果征求你的一些建议,你会怎么说?

麦家:如果要说为文学坐冷板凳,我觉得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解密》坐了11年的冷板凳,被退了 17 次。我在杭州开了一个阅读空间叫“麦家理想谷”,会邀请一些青年作家来驻店从事文学创作。我的感觉是,一个有志于文学的年轻人,要成为很稳定、成熟的作家,过程中还有很多不确定性。我能分享的就是,如果是出于特别强烈地想成名成家的愿望去从事文学写作,那就很容易失望,受到伤害。当然,写作总还是想要被看见,有想成名成家的心也非常自然,但这不应该是最主要的目的。写作首先应该是出于自己生命表达的需要,需要透过写作来安放自己的灵魂。那么即使发表不了,成不了名,至少通过写作让自己的心安下来。时间不但没有被浪费掉,还变成自我成长的机会。我真心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借鉴一下这种心态——就像有些人爱好跑步一样,首先把写作当成生命的爱好,当成利用时间的优质方式、安放内心的一个通道。

封面新闻: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博尔赫斯。你的写作风格中,那种绵密、轻盈有诗意的气质,应该也跟受博尔赫斯的影响有关。现在你还在读博尔赫斯吗?还能从他的作品里汲取营养吗?

麦家:我现在看他作品的目的不一定想提取营养,很多情况是一种唤醒记忆。我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喜欢他看世界的角度。比如这次出来,我还带着博尔赫斯一个对话集。现在出门在外时间都是很零碎,这种对话集随时可以看进去。博尔赫斯好像成了我的一个老朋友,一个亲人,经常陪伴我。我真觉得自己生而有幸,因为我爱上了文学,因此认识了很多“亲人”。最近我一直在看伍尔芙的作品,这些都就成了亲人的家族成员。虽然你也不可能跟每个亲人每天相处,但你有一天会去想他,跟他打个电话。就会去翻翻“亲人”作家们的书。这一点我确实是受益无穷。所以我觉得大家应该多去享受这份美好,通过阅读去聚焦更多的亲人、朋友。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吴德玉 实习生 孙沁怡  罗佘丽 摄影报道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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