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耿清瑞:故乡的玉米地
作家联盟 2024-07-28 09:00

口耿清瑞

现在又到了暑期,正值万物繁茂的时节,总想起故乡的那片玉米地,棵棵直立,枝叶相连,密不透风,郁郁葱葱,那才是真正的青纱帐。

故乡随着人多地少的加重,早就不再留有春地,恨不能将每一寸土地都种上庄稼,让每一个日子都能生长和收获。我家在村北的大田地里分有3亩责任田,上半季全是小麦,下半季全种上了玉米。但为了赶季节,玉米先期套种在小麦垄中。等到割麦子时,玉米苗已欣欣然长出地面。再等到收完麦子打完场,玉米苗就长到半尺高了。一场雨后,那苗儿便你追我赶,疯狂地拔节旺长。远远望去,遍地喜人的鲜绿。

我那年在县城参加高考,出了考场甭管答题好孬都一身轻松,考完的当天下午就骑自行车往家里赶。路过自家的那片玉米地时,父亲正在施肥。他自己先用小铁锹连续挖几个坑,然后回头往坑里抓化肥,随后再用脚将坑平实,忙得满头大汗。我赶忙停下自行车,抓过小铁锹帮父亲挖坑,父亲说多个人比原来快多了。又问我考得如何,我说一般情况吧。至于一般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也说不清,好在父亲并未再问。其实我心里也没谱,就像这齐腰深的玉米地,遮挡了眼前的视线,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

玉米地表层还留有不少干枯的麦茬,挖掘起来有些费劲。到了地头,父亲说你嫌热就歇歇吧。还说当农民不能嫌天热,天热是好事,天热庄稼才能生长。他又忽然说,当农民怕你受不了,还是得考大学。今年考不好也没关系,明年再复读,人家有的都复读好几年。我没有顺接父亲的话,而是岔开了话题。我想顺其自然吧,如果能考上那当然很好,如果考不上,从此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反正就这一锤子买卖,我不想再去复读了。因为每次看到老父亲在田地里劳作,心里总很内疚,很过意不去。父亲本来独自在长春工作,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在农村老家,当时缺少劳力挣不上工分,分不够口粮,他才回家当了生产队长。我说你要不从长春回来,怎么能遭这罪啊?父亲却笑了,他说他其实一直没后悔过,在哪里不得出力?生活无所谓好坏,全凭个人的感觉。知足常乐,不知足掉到福窝里也白搭。本来父亲对我也没过高奢望,只想让我脱离农村,有个铁饭碗就行。我告诉父亲,这次若考不上,就回来当村长。父亲又笑,说又不图你当官。其实,村长也不是什么官(偷笑)。因为没有心理负担,所以也就放松了心情,剩下的那段闲暇日子就专心伺候那片玉米地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施完肥后,玉米更加旺盛地生长,可野草也随之滋生出来。爪爪秧盘根错节,节节草开始向上伸头,树苗秧随心所欲地攀爬着玉米秸秆,猫尾巴草摇头摆尾,越发显出无拘无束。它们自己惬意地生长也就罢了,可偏偏要与玉米争营养争水分,这可是不允许的。那时还没有除草剂,需要人工除草,玉米棵子长高了,用锄也不得劲,只好用手薅草。带刺的玉米叶子锋利得像小锯条,拉在胳膊上或脸上,一拉一道血印,再经汗水浸泡,又疼又痒。所以要穿上长袖的衣服,再戴上草帽,还要蹲着薅草,这样才能防备玉米叶子的侵袭。其实薅草也很有趣,鲜嫩的青草带着一股甘甜的青味,抓在手里有一种亲切感。不过,看着这青葱鲜活的生命瞬间就被“薅掉”了,心里感觉怪可惜的,小草也是生命啊,只是它生不逢时,也生不逢地。

薅完草的玉米地似乎清静了许多,玉米继续疯长,叶子由嫩绿变成墨绿。就在即将冒出樱子的紧要关头,又生了虫子,叫钻心虫,专咬玉米的尖心。对虫子要毫不留情,痛下杀手,必须喷洒农药。玉米棵子很深,早就淹没了人头。给玉米打药无异于洗了一场药澡,好在那些农药高效低毒,回家洗个澡也就完事。

灭了虫子,玉米再无滋扰,樱子很快长出来了,且带着粉黄鲜嫩的花粉。无雨干晴的天气正好授粉,恩爱的玉米手挽手,肩并肩,甜蜜地挥洒着各自的花粉,幸福地繁衍着它们的子孙后代。授完粉后,玉米樱子完成了它的使命,逐渐苍老了容颜,而它的怀抱里却长出了棒子,也就是玉米穗。玉米穗起初像个青涩的小伙,后来竟也长了胡须,胡须由青变黑,再变得干枯,它也就老了,也就进入了收获季节。可这期间,玉米需要大量的水分。那年天旱,尽管天气预报经常说有雨,但还是滴雨未下。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着玉米叶,叶子无奈地打起了卷,可怜兮兮地向人们求救。人定胜天,天不下雨就抽水浇地。机井里下电泵,清凉凉的水很快注入玉米地,干渴的土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可那年月用电紧张,常常停电,有时整个白天断电,只有到了深夜才能来电。深夜的玉米地阴森森的,偶尔某个畦子还留有坟头,更增加了孤寂和可怕。怕也不行,拿着手电筒硬着头皮钻进地里,跟着水走,以免跑水浇了别家的地,旱了自家的田。

老天总是不尽人意,刚刚浇完地,却又来雨了。乌云招着手从四面聚合而来,“唰”地一个立闪,接着来了个震天的响雷,随之大雨倾盆而下。玉米们皆大欢喜,因浇地仅仅是杯水车薪,唯有这大雨才能解渴。它们纷纷张开臂膀迎接上天的馈赠,尽情地冲刷着身上的燥热和尘土。或许乐极生悲吧,电闪雷鸣的同时,狂风也跟过来了,肆虐地抽打着树木和庄稼。又是刚浇过的地,玉米的根系无法抓住松软的土地,只有听任风雨的酷刑。

雨刚刚停下,就赤着脚下地了,看着全部匍匐在地的玉米,真有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学着父亲那样,一棵一棵地将玉米扶起,再用泥巴堆在根部。我说下雨天本来该好好休息的,没料到又增加了劳动量。父亲却说,对于农民来讲,一年四季哪有什么休息日啊。

又过了几天,班主任送来了录取通知书。那年虽然考得不理想,但还能将就上个专科学校。新学校开学晚,要到9月下旬。

玉米终于熟了,那时掰棒子需要人工,一个一个地掰下来,装在畚箕里或胶丝袋子里,扛到地头,然后装到地排车上拉回家。这时的秋老虎还在发威,干起活来依旧挥汗如雨。

掰完棒子的玉米秸仿佛吸干了心血和汗水的老人,在萧瑟的秋风中孤独无助地站立着,有的低下了头,有的断了臂,更多的弓了腰,但那干枯的玉米叶依然像锯条般锋利,在风儿的召唤下飒飒作响……等收完玉米,我也就开学了。

从此之后我离开了家,也离开了老家的土地,那片玉米地也就永久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

尽管这些回忆需要穿越几十年的时空,但在逝去的岁月中却能够激起悠长的回响。

2024年7月25日夜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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