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荐读|行走在路上的人,不是跋涉者,便是归乡者
文学报 2024-07-20 18:00

“唯有把自己放逐到大自然中去,才能做到真正的超脱,也才能对万事万物怀有敬畏之心,并深刻认识到人的渺小和伟大,局限性和创造力。当一个人走的地方多了,他的视野方才宏阔,心胸方才宽广,思考方才深邃,才可能对未来的人生做出正确的选择——以独立的姿态认真地活着。行走在路上的人,不是跋涉者,便是归乡者。出发和回归,不是同一条路,又是同一条路。故许多时候,我的远行也是归途,归途也是远行。每一条路所指引的方向,都在通往我灵魂的家园。”

这段话出自青年作家吴佳骏最新散文集《行者孤旅》的自序,此书记录多年来他在大地上的行走,将融入大自然的所思所感一一成文。这些文字多为即兴观察,即兴书写,自由本真,从中能看见一个寂寞的灵魂与天地万物擦出的电光石火。

凤仪湾的昼

阳光伸出舌头,在大地的脸上舔来舔去。半个时辰不到,大地就发烫了。大地上的树、草和花朵,都在微微地颤抖。在这个万物萌情的季节,热情就是一把火或一杯浓酒,要么一点就燃,要么一饮就醉。

▲元·佚名《秋山行旅图》(局部)

我漫步在这条长河的堤岸上,自己仿佛也在燃烧。左侧的梨子树和李子树上挂满了果实,被压弯的枝条快要触碰到地面了。成熟都是向下的,面朝泥土,不虚浮。它不像那些面朝天空,随风飘来飘去的东西,比如理想和信仰,充满了昂扬的姿态和饱满的气血。但太过成熟,似乎也不好。果实太成熟,会落在地上成为一团腐肉;人太成熟,会变得世故和圆滑,甚至阴险和狡诈,没有正义感,也没有是非观念,以中庸替代一切。正这样想着,我转身回眸,发现右侧的大片向日葵全在笑我。它们的笑也是黄色的,像被野火焚烧过。不知道它们是在笑我的多思,还是在笑我的愚蠢。

我没有理会向日葵,径直朝泊船的码头走去。码头上系着几只小船。我走上其中一只,解开缆绳,任船随河流飘荡。河道两旁,长满了芦苇。有的芦苇口渴了,在弯腰喝水。更多的芦苇,则摇晃着白发,在面对流水吟唱诗句。清风徐来,将它们的唱声吹远,让活在季节之外的生灵也能听见。我坐在船头,当起了芦苇的听众。那一刻,我也想唱几句什么,但就是无法开口。我有好多年都没唱过歌了——我天生就喜欢唱歌。我曾唱过歌给夜空的星星和月亮听,也曾唱过歌给故乡的青山和夕阳听,可后来就不唱了。我知道自己唱的歌不好听,好听的歌我又不会唱。渐渐地,我也就成了一个噤声者。我把歌声囚禁在我的胸腔,免得它跑出来招惹是非。唱歌哪有听歌好。兴许是芦苇见我聆听得认真,唱得越加放肆,白发摇晃得也越加厉害,好似舞动的经幡。谁知,它们这一摇,竟然将唱词全都摇落在了水面。一只野鸭见状,奋力游过去,想将唱词捞起来,送给自己挚爱的伴侣。哪曾想,这一幕早被守候在芦苇丛中的翠鸟看见了,它们迅速窜出来,叼起水面上的唱词就飞,边飞边在空中用翅膀画心花。野鸭和翠鸟都懂得示爱。

我看着眼前的场景,伸掌拍打船舷,献上我的祝福。船越朝前走,河道越窄,弯道也越多。七弯八拐之后,前方出现一座老桥。老桥的一边,站着一棵老树。老树的枝丫上,筑着一个老鸟巢。船从桥洞穿过的时候,我感觉桥想挺直腰,拉住船叙旧。可船只听我的使唤,我没有让它停下来。我怕船一停下,河水就会倒流,时间就会回转,给老桥、老树和老鸟巢打上补丁。

唯有朝前行,我和船才可能靠岸。我不出生在水里,我的性格中带火。而船是最怕火的,它担心我将它化成灰烬,会遭到水的讥笑。它在水上漂了一辈子,不希望最终死在火的怀抱。船载着我,像载着它的孤独和尊严。白云倒影在水中,想陪我一同赶路,但船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坐上这条船,只是想放逐自己。

阳光的舌头很粗,舔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草帽,就那样让它舔着,一如让它舔着大地的脸。我想阳光总有渴的时候,待它舔渴了,准会找水喝。我幻想它能将这条河里的水喝干,那样,我也就不用考虑上岸了,裸露的河床就是我和船的第三条岸。

凤仪湾的夜

我来到草地上的时候,黄昏还没有敲响晚钟。风在远处搬运落叶,想赶在夜色降临前,让它们回归树根,去滋养和孕育下一个轮回。对面的苍山,既没长高,也没变矮。山中的那座寺庙,暮鼓已经响过三遍。点燃的烛光,笼罩着佛陀和诵经的僧人。供桌上置放的《地藏经》,刚翻到第43页就停住了,再朝后翻,页面已残缺不全,字迹也漫漶不清。寺门前,投林的鸟雀绕来绕去,不愿回巢栖息。它们今天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途中,看到过许多同类,死于飞翔;也看到过许多其他生灵,死于幻想。侥幸飞回来后,它们都十分疲倦,也充满了惶恐。它们顾虑一旦归巢,梦又会带领它们重返那个陌生之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山下的湖泊,像一面镜子,不惹尘埃。镜子里照出的万物,远在万物之外。镜子的反面,是更深的黑,藏在水底。星光抵达不了,月光也抵达不了。那些游鱼都睡着了,有的睡在深水区,有的睡在浅水区。还有的,睡在沙滩上,成了动物界的标本和化石,专供人凭吊和喟叹。湖泊的边缘,各种水生植物正在洗澡,这是它们每晚都要进行的仪式。它们洗涤的不只是污垢,还有邻水而居的冷清和孤寂。最冷清和孤寂的,当数那些荷花,它们撑着伞,怕夜露打湿了蛙鸣。有的伞都破了,也还那样撑着,像许多人的信念。有一只老青蛙,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无法再鸣叫,却偏要跳到伞盖上去坐着,抬头仰望夜空。好似夜空中会掉下来一块陨石,能让它衔回去雕刻成一块丰碑,或一块墓碑。我静静地看着它,竟然有一丝丝难过。旁侧两枝含苞待放的荷,箭簇般护卫着青蛙,也护卫着凤仪湾的安宁。

我躺在草地上,想刚才天边最后那一抹晚霞。不料,它消失得那么快。我原本打算等我的思绪回来,就去量量它的身高和体型,然后,将晚霞扯下来,请凤仪湾的老裁缝为其做一件衣裳。我的思绪跟了我几十年,我应该对它好一点。虽然它老爱胡思乱想,甚至给我带来过无尽的痛苦和迷茫。这些我都不去计较了,试想,要是没有它,我不就成为一个木头人了吗?是思绪让我意识到我的存在,也是思绪让我活得比他人清醒。

夜色瞬间增厚了几分,盖住了我的眼睛,也盖住了我的思绪。我怀疑,正是夜色盗走了那抹晚霞。它不想包装我的思绪,也不想让我的眼睛看到更多的东西。它想自己将那抹晚霞留着,拿去做成一条纱巾,这样,它就有了抵御寒冷的勇气。红纱巾飘着,宛如火焰燃烧着,夜色就会无比温柔,诱惑更多的人像我一样躺在草地上,或躺在别的什么地方,想些自欺欺人的事情。

我担心压疼身下的野草,赶紧坐起身,扭头看着它们。那片野草果真在嘤嘤地哭泣,草尖上还挂着泪珠。我感到愧疚不已。曾经,我不止一次将自己比喻成暗角里的野草,怕被强光曝晒,怕被弯刀刈割,怕被药剂毒害……那时我尚小,心力偏弱,又缺少爱和呵护,做出这样的比喻,实属再恰当不过。可那些认识我的人都夸赞我,说做野草好啊,生命力顽强,还念出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来勉励我。更有甚者,干脆直接搬出鲁迅的名著《野草》来鞭策我,但我的疼痛和胆怯还是未减丝毫。多年后,当我历经人世沧桑,再次读到鲁迅《野草》中的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要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泪流满面。

在这个如水的夜晚,我抚摸着身后哭泣的野草,不觉又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还想起鲁迅在《野草》中说过的另外几句话:“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那么,我该将身后的野草献于谁呢?献于凤仪湾,献于这个夜晚,还是献于天地?我又该将我献于谁呢,献于我的思绪,献于我的孤苦,还是献于我的爱憎。

野草沉默无语,我也沉默无语。当我和野草都沉默着的时候,躲在草地中的蟋蟀却吹起了口哨,继而又拉响了竖琴。头顶上,一只萤火虫闪着尾火飞过,像一颗若隐若现的孤星。

金佛山之雾

我来的时候,雾已经先来了,它比我更早到达金佛山之巅。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什么赶在我的前头,去与我追赶的东西相遇。无数次,我都想加快步伐,超过那些跑在我前面的事物,结果仍是徒劳。无论我怎么跑,都是这个时代的落伍者。就像现在,即使我紧跟着雾的脚印走,也走不成一片云,或云之上的青天。

那么,我索性放慢脚步,在金佛山上兜兜转转,让雾把我包裹住。倘若雾不散去,我就不下山。我愿意跟雾待在一起,不再去看雾之外的一切,包括人间和春天。

与我想法一致的,还有山上的方竹和古树。我从一条小径穿过的时候,成片的方竹分列左右,形成栅栏。雾就挂在上面,像一匹白布帘子。我伸手摸摸,只摸到雾的影子和方竹的骨头。更多的方竹,则躺在地上,睡着了,将雾盖在身上,当被子。那些古树呢,就站在方竹林中,头昂得高高的,想把雾顶起来,抛向天空,摔成雨。可雾实在太大了,树已老得没有力气,它们刚刚将雾抛起,雾又快速落下来,罩在树冠上,给树缠上一张白帕子。于是,方竹和古树都安静了下来,金佛山同样安静了下来。我也安静了下来,我的想法更是安静了下来。

雾越来越浓,让我辨不清方向。我靠在一棵杜鹃树上歇气。树的皮肤很粗糙,我抓来几把雾,替树磨皮,使它变得光滑些,但树枝上的杜鹃花全在笑我。我顿时羞涩起来,不敢抬头朝上望。我怕看到杜鹃花的脸色,也怕看到杜鹃花短暂的花期。如此说来,雾真是杜鹃花的知己,它保护了花的生长秘密。当然,天下的花本就不是为天下的人而开的,即便人看见了花,花也依然开在花的世界里,不会跑去人的心里报春。那些自认为心中有花盛开的人,其实不过是自己原谅了自己,把梦寐假想成了花魂。

风在湿雾中缭绕,吹得我周身发抖。我只好离开树,往雾的深处走。我相信雾既然锁住了我,就一定会给我留地址。不然,它散去之后,就不会有人写信,告诉它山中的日月和季节的私语。可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雾留的地址藏在什么地方。它是将之埋在了树园里还是草丛中,抑或直接写在了某块崖壁上。我会想方设法找到它,使雾放心。我要让雾知道,我不只是一个过客,也可以是一个信使。

视线越来越模糊,连眼前的路阶都看不清了。我只能跟着感觉走,在没有人引路的时候,我必须成为自己的灯塔。我沿着步道小心翼翼地走着,步道延伸向哪里,我并不清楚,在雾中行走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我只知道,在我的左边,是悬崖峭壁,长满了荆棘和藤蔓。由于看不见,我也赖得去猜想悬崖上的风光。既然雾不想让我看见,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许多东西,不看见比看见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雾似乎比先前淡了些,由乳白变成了银灰。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不少的树繁密盘错的枝丫裸露着,酷似一幅幅水墨画,又似书法的线条,生动而和谐。远处的山峰,也依稀露出轮廓,像巨笔勾勒出来的素描。我很想把金佛山的这批天地之作拓回家去,裱起来,挂在客厅,使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诗意。正这么想,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几只松鼠,在距离我不到一米之处蹦蹦跳跳。我数了数,拢共有五只,三只大的,两只小的。我的心一下子激动了,刚才所见的画也活了起来。有动有静,相映成趣。松鼠都不怕人,我蹲下身,它们也不逃跑,两只清澈的小眼睛盯着我,好似已认识我多年。我想,莫不是我在雾中行走的时候,它们也在雾中行走,赶来与我相遇吧。

不多一会儿,雾就散开了,松鼠们瞬间隐踪匿迹,我也没有必要再去寻找雾留下的地址。缘聚缘散,恰如雾聚雾散,顺其自然便好。

选自《行者孤旅》

吴佳骏/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版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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