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新职业是这样炼成的
解放日报 2024-06-17 08:34

国际上有一种职业,叫建筑遗产修复师。

建筑遗产保护与修缮,不仅需要设计师、建筑师,更需要高技能工匠,掌握老建筑修缮的特殊技艺。

然而目前,我们的老建筑修缮工匠大多是普通施工人员出身,缺乏系统知识、文化功底和艺术造型能力。这类高技能人才从哪里来?

去年,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成立了建筑遗产修复技艺传承中心,培养相关高技能修复人才,并由上海高校专家、建工类企业总工程师组成专家委员会引导培养,与相关企业联合培养,在实践中上课。

如今,中心成立刚满一年,学生还未毕业,就已被各类建筑遗产保护单位预定,成为“香饽饽”,就业前景广阔。

产学研深度融合,在建筑遗产保护与修复领域,上海的探索可提供哪些启示?

3毫米的灯草缝

在红顶灰墙的石库门建筑张园,顾雪峰和他的团队辛苦奋斗了800多个日夜。

顾雪峰从事建筑行业30多年,从一名普通的现场施工员逐渐成长为海派历史建筑保护修缮和传承的技术骨干。如今,他已是上海静安建筑装饰实业股份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一级建造师。

建筑遗产的修复与普通的房屋修建有何不同?

“要探讨历史,理解老建筑的历史意义、建筑风格和社会文化背景。把这些搞清楚了以后,才可能对它进行修缮。”顾雪峰说。

始建于1882年的张园,是上海近现代社会、文化、生活的见证者。无论是外墙,还是雕花木窗、洋松木扶手,每一处细节都有独特的历史印迹。

“修旧如旧”,用什么材料修?原材料哪里找?使用什么工艺?这些都是摆在顾雪峰团队面前的挑战。

修补张园9号楼的外墙时,顾雪峰产生了疑问。当时,9号楼是拉毛墙。但其他与9号楼结构相似的房子却是清水墙。查阅相关资料后发现,9号楼最早的施工形式与7号楼、8号楼一致。顾雪峰还其本来面目,让9号楼回到了清水墙。

今年5月,由上海市总工会、东方卫视、SMG纪录片中心联合制作的《上海工匠第九季》播出。纪录片聚焦了10位上海工匠的高超技能和匠心匠魂,顾雪峰正是其中之一。

片中,导演江远流及其团队展示了顾雪峰团队在修缮张园时使用的传统技艺“灯草缝”。

一般的灰缝宽8毫米,而精致的灯草缝只有3毫米,从质感、美观度到工艺,都达到极致。

缝隙越细,填补材料越容易脱落,在3毫米缝隙内保持石灰多年不掉,这不仅要靠老师傅精湛的手艺,还得使用一种濒临失传的特殊材料:舂光石灰。

这是一种纸筋加稻草筋形成的原材料,经研磨后把它泡在水里,再和石灰一起筛洗过滤,形成细腻的浆水,加入水泥黄沙颜料,成为舂光石灰。

经多道工艺反复筛洗出的舂光石灰材质细腻,只有使用如此细腻的材料才能做出3毫米的灯草缝。

调制舂光石灰需要泡多久的水、调制比例如何,都体现了老师傅的看家本领——经验。就好比中餐烹饪的火候,完全掌握在大厨手里,难以量化。

前些年,顾雪峰团队在修缮一大会址时遇到了灯草缝这道难题。他请教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会调原料、会施工的老师傅,攻克了难题。这一次,掌握的这项技术又在修复张园时派上了用处。

但让江远流遗憾的是,拍摄时,张园一期早已完工,灯草缝的全过程无法真实记录,施工团队也没有留存视频。摄制组在网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灯草缝的详细视频,最后只拍到了使用后余下的一点点原料。

“这项工艺,未来如果不再遇到一大会址、张园这类项目,很可能依然会被遗忘。”江远流说。

会灯草缝的老师傅已年过七旬。未来还有人可以做到老师傅这般的精美程度吗?

老房子遇上顾雪峰是幸运的。在上海土生土长的顾雪峰,把老房子当成自己的乡愁,摸着这些砖石,好像在和上海的历史对话。他首创业内可推广可复制的历史建筑“拆、洗、修、补、整”五字修缮工艺,还提炼总结了砖缝的“十二道修缮工序”,让每一块砖、每一条缝都尽可能恢复原来的样貌,并保证墙体多年不渗水。

哪怕2021年做了踝关节修补手术,同事心疼他每次一跷一跷去工地,顾雪峰的工作依然没有停。

可是,建筑修复领域,大批量的顾雪峰这样的人才从哪里来?好不容易复原的传统技艺又如何传承?

避免把老虎修成猫

2023年,在市文物局、市房管局、科研院所、设计单位、领军企业支持下,在中国科学院常青院士的指导下,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成立了建筑遗产修复技艺传承中心(以下简称中心),立志培养相关高技能修复人才。

此举在国内属于首创。

记者采访中心时,中心负责人蒲仪军没有切入正题,而是提出“先逛一圈”。

他带记者参观了工艺美院的其他专业建设,如玉雕、竹雕、木刻、玻璃、金工、漆器、文物修复、珐琅等大师工作室。它们大多为“非遗”项目,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室里,都汇聚了行业顶尖人才和大师;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的小物件,拿到市场上都是艺术品。

这些和建筑遗产修复技艺有关系吗?答案是“有”。

“建筑遗产修复是综合性很强的专业。”蒲仪军说。除了需要泥瓦工、木工的技能,老建筑屋顶上的灰塑考验塑形能力,壁画考验绘画能力,一些老木件考验上漆工艺。包括古宅门口的石狮子,如何修复,都是一门学问。

“一些保护建筑上的祥瑞雕饰被修复后变形,没有了原物的气势。打个比方,一只老虎修复后看起来更像猫。”一位业内人士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历史建筑整体修旧如旧,但沉淀古代工匠智慧结晶的装饰部位反而容易变成‘破坏性修复’。”

相关企业、行业一直为人才缺乏而发愁。一线老工匠因时代的局限,技术很好,但缺乏美学素养和文化教育,造型能力不够。没有这些训练,再好的修复理念也贯彻不了。

这样的高技能复合型人才,需要兼具文化底蕴和实操技能,兼具建筑施工能力和艺术创作能力。这样的人才从哪里来?

去年4月,在一场建筑遗产修复传承研讨会上,上海相关高校、企业、研究机构、行业协会代表们齐聚一堂,探讨建筑遗产修复人才如何培养。大家明显感受到,建筑遗产修复的工匠青黄不接,制约行业发展。

上海工艺美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这里,手工艺非遗项目高度集中,相关的艺术类大师和工作室也高度集中。德国、法国等有类似的修复学校,而国内专门针对建筑修复技术的职业教育还是空白。

在中国科学院院士常青的指导下,上海工艺美院成立了建筑遗产修复技艺传承中心,由多位来自高校、行业、企业的知名专家组成专家委员会引导人才培养,目的是真正把遗产保护理论方法落到实践。

中心目前的培养模式有两种。一种开创了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的建筑遗产修复专业方向,为3年制专科。还有一种为“3+2”的长学制,从本校任意专业的毕业生中遴选,到中心实验班继续学习2年建筑遗产保护技术。

选拔过程很有意思。第一轮面试,考核学生基础专业认知,以及对专业的热情度。第二轮实践考核,把学生拉到历史建筑现场进行勘察、测绘见习。炎炎夏日里,历史建筑勘察、测绘是一项苦活。“看看学生是否吃得起苦。有些人两轮考核后,主动退出。双向谨慎选择,严进严出。”蒲仪军说。

去年,中心从25个报名学生中最终挑出8个。就读期间免学费、免住宿费,还享受一定的补助津贴。

我们文物界有修复师,建筑遗产界有工匠,却几乎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建筑遗产修复师。市文物局、相关行业协会、相关企业对此高度支持,求贤若渴。课程设计结合行业需求与自身专业群特色,自主研发。

技艺、科技与建筑如何结合?20多门课如何配置?工艺美院的特长如何发挥?国外修复学校的课程如何嫁接?没有成熟经验可供参考,只能边实践边摸索,及时与高校教授、行业领军人讨论,不断修订完善。比如,修复类课程中,玻璃、漆艺、木雕等被分散到工艺美院各个工作室中,以大师带教的方式进行技艺传承。又比如,课程与企业项目实践紧密结合,在实践中提升技艺。

由于人才稀缺,目前在读的8名学生已经全部被相关企业预定。

改变“重理论、轻实操”

“00后”刘洋生于山西平遥古城,姥爷是个老木匠。他8岁开始学工笔画,此后又学了泥塑,从小喜欢手工艺。“开放包容,汇聚了国内一流的艺术资源”的上海,一直是他的向往之地。

刘洋考入上海工艺美院后,选择了雕刻艺术专业,主攻木雕。去年毕业时,恰逢建筑遗产修复技艺传承中心刚刚成立。老师们都知道刘洋从小对老建筑有感情、有兴趣,平时爱看梁思成的书,便推荐他来考试。果然,他被实验班顺利录取。

建筑修复需要立体思维,与木雕很像。刘洋本以为,补足基础理论,上手应该不难。但学习之后才发现,会雕塑、会造型远远不够。老建筑应该怎么修?为什么这样修?修错之后有啥后果?技艺的背后需要有根有据。

实验班第一年的学习方式为一半上课,一半实践。刘洋一边上课,一边参与了文保建筑的修缮。

“建筑的栏杆坏了,需要修缮。要用什么样的木头?底部截取多长、保留多宽?这些都需要查阅资料,找到原始形象。”刘洋说。

文保建筑屋檐上有一排文官形象的瓦钉,大多已经破损。根据历史资料和相关形制研究,刘洋和同学在灰塑师傅的指导下,运用嘉定本地的工艺,复原了这排瓦钉最初的模样。

在修缮中,刘洋的木雕、泥塑基本功得以发挥,又融入了新专业学来的知识和方法,越做越得心应手。

“我们的教育长期以来有轻实操的问题。”蒲仪军说。在国外,一些建筑大师原为木匠、石匠,拥有丰富的实操经验,设计容易落地。国内建筑遗产研究和设计水平已同国际接轨,但修复实践上与国际先进水平仍有一定距离。

而中心的出现正好弥补了实操这个行业“短板”。如今,中心开设的一些大师工作坊、培训课程,不仅面对本专业学生,也对行业内开放。比如今年5月,中心联合上海文保工程行业协会、同济大学历史建筑保护实验室共同举办国内首个历史建筑石质立面修复工作坊,邀请纽约著名修复师陈世嘉和同济大学戴仕炳教授共同主持,名额被一抢而空。

实验班的另一个学生袁亚宾对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感触很深。

“有没有实践,大相径庭。”他举例说,学习木材修复时,根据课本知识,他问了一堆问题,即便老师回答了,他也总觉得还有新问题,没有全懂。直到有一天来到现场,与工人一起干活,他当即就“通了”,原本的问题都不成问题了。

令他受益匪浅的是,建筑遗产修复的施工现场还有许多工种,除了泥塑工、瓦工、漆工、木工,还有管线工、水电工。和工人交流与相处,他获得了一些其他专业的知识,对建筑修缮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袁亚宾从小爱看别人砌墙,一看就是大半天。考入这个专业后,他有一种“老鼠掉进米缸”的感觉。学习过程中,不仅可以与国内外历史建筑保护领域的顶尖专家对话、参加重要的学术论坛,还能参与上海重点建筑修缮项目,这些资源和机会,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

一次,在学术交流大会上,袁亚宾认识了一位来自米兰的学姐。对方学的是建筑人类学,发了几篇相关论文给他。“我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袁亚宾说。

袁亚宾曾经以为,建筑遗产修复就是把房子修好。现在他意识到,建筑不仅是建筑,更是人类精神的家园、生活方式的映射。现在,他修复建筑时,会想到这方空间曾经如何被使用,前人如何在这里生活,想到它的历史积淀和文化内涵。

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历史建筑,随后用心去修复,袁亚宾进步很大。不久前,他参与了同济大学历史建筑保护实验室承担的雕像修复维护项目。上手进行雕像修复养护后,他忐忑地问专家效果怎样。对方非常满意:“很好,一次成功!”

一边上课,一边实践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建筑遗产修复更是如此。在学习过程中,学生们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难题。

嘉定一处文保建筑的屋脊上有两头灰塑狮子,原以为是实心的,学生们实操后才知道,狮子是中空的,需要用木构骨架。古人是如何搭建内部结构的?只有实践出真知。

该文保建筑在修缮时,还发现其梁上有彩画,但颜色早已退化,斑驳不堪。大家最初以为画的是一条龙,直到回到中心,经过图案复原和研究,才发现是狮子尾巴。

这类彩画在上海的老房子里比较少见,没有太多史料,也缺乏懂行的专家。中心便请来故宫博物院的彩画专家杨红。杨红不仅对建筑的彩画进行了鉴定、指导保护,还开设讲座,上了一堂精彩的彩画修复实践课。

培养过程中,中心与领军企业深度合作,学生的相关课程直接在工地里上,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由企业导师直接传授。

除此之外,由于此前对技艺传承培养的忽视,一些技艺并未当作课题得到过深入探究。比如,水刷石工艺。这是上海老建筑中常见的、使用广泛的工艺,石水配比、颜色配比、颗粒大小,都有讲究。如今,对于上海水刷石等上海特色技艺的研究传承,已经成为中心的课题任务之一。

建筑遗产保护是一门综合性的学问,从观念、设计,到技艺、实施,每个环节缺一不可。

目前,中心是上海市文物保护工程行业协会技能培训基地、上海建工装饰集团建筑遗产修复与保护研发中心技能培训基地,与上海文物保护工程行业协会、上海建工装饰集团、同济大学等行企校深度合作,牵头成立了建筑遗产修复产教融合共同体,参与了多项建筑遗产修复项目及课题。

比如,中心与上海建工装饰集团联合开展主题抹灰工程技术规程的编制,与上海美达建筑工程公司联合对国家非遗“石库门里弄建筑营造技艺”进行抢救性的挖掘整理,与上海爱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工坊联合开展水刷石修复工艺的研究,与上海文物保护研究中心联合对上海近代建筑技艺传承进行研究整理,部分成果已经正式发表。

建筑遗产修复人才的培养由上海先行先试,中心希望,培养的学生未来能成为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建筑遗产修复师。

长路漫漫,其修远兮。

文/龚丹韵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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