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烧饼往事
人民作家 2024-05-31 06:06

我的故乡——江苏大丰,小吃众多,各有千秋,而我独爱烧饼,对其情有独钟。

近几年,每次从北京回老家,只要条件允许,我总会徒步走到位于丰中名邸小区北边的有文烧饼店,买上一两个烧饼,或站立于饼炉旁,或坐在操作间长凳上,一边和老板裴氏夫妇闲聊,一边很是享受地吃着烧饼。

不光自己吃了,事后还会再订制一些带回北京,让老婆孩子一起分享“舌尖上的故乡”味道。如果有哪一次没有去成,就会觉得此行少了什么,产生“入宝山而空手归”的失落感。

今年清明节前,回老家祭奠父母,又一次光顾了已有30年历史的有文烧饼店。

这是一间略显简陋的店铺,坐南朝北,面积不大,大约20多平方米,包括里间库房,中间饼坯操作间和外边的饼炉三个部分。

店老板叫裴有文,56岁,如皋人,18岁时到大丰,先给别人打工做烧饼,后来自己单独开烧饼店,前后干了38年。

他介绍说,他的饼炉由炉台、炉膛和底部烧炭区三部分构成,外边包裹白铁皮。他从镇江专门订制砂缸,将缸底打掉,朝上放置,作为炉口,缸身即作为炉的主体,四壁用作贴饼坯,缸口朝下,底部垒一个小台子,燃烧无烟白煤块。砂缸经长年高温烧烤,已经裂了许多的缝隙。

因制作工具主要是砂缸,所以有文烧饼属砂缸烧饼。大丰街面上买的烧饼,基本上都是这类品种。

就全国范围来讲,我国烧饼历史悠久,品类繁多,大约有一百多个花样,其中最出名的十大烧饼,包括了浙江衢州烧饼、南京夫子庙鸭油烧饼、泰州黄桥烧饼、盐城建湖上冈草炉烧饼。

以有文烧饼为代表的大丰缸炉烧饼,虽然在全国的名气不大,但由于师傅经验丰富、做工考究,烧饼本身色泽金黄、口感酥脆、香气扑鼻,深受很多当地百姓喜欢。

而且,这种烧饼特当饱,吃了以后不容易饥饿。

据说,十四世纪中叶,元末著名盐民起义领袖白驹场人张士诚,举义旗、克高邮、占苏州,其部属连日行军打仗,吃的干粮就有这种烧饼。至今,大丰白驹镇人为纪念张士诚,还有以烧饼待客的习惯。

这一次,大约早上8点多钟,我陪89岁的老岳母同往。

她是有文烧饼店的铁杆粉丝,几乎每周都要来一两次。

她边走边聊:“裴有文虽然是外乡人,不过来大丰已有30多年了,早已融入大丰,而且还和姓陈的大丰姑娘结了婚。他们这夫妻店做的烧饼,就是正宗的大丰烧饼,你父亲生前也特别喜欢吃这里的烧饼。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人在店前碰上,都来买饼,两人都抢着要给对方付钱。我动作快,你父亲没有抢过我。”

说着话,也就到了。我们来得巧,正好有一炉烧饼新鲜出炉。店里仅有一张长凳子,店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并说烧饼刚出炉,趁热吃,口感最好。

我们马上一人一手拿了个萝卜丝葱烧饼吃了起来。嗯,不错,感觉既香且脆,又甜又酥,大饱口福。

在满足口福的同时,我们也一饱眼福。

只见老板娘双手不停地将早就自然发酵好的白面团揣压、搓条、摘蒂、包馅,再用擀槌推压成形,而后在生坯饼上拖饴糖,撒芝麻。

这是上游的活儿,下游的活儿就得看裴老板的了。只见他露出两个长胳膊,手沾冷水,一手拿两只刚做好的饼坯,左右开弓,从炉膛的下方往上贴,四周全贴满,一直贴到顶端。

两人动作娴熟麻利,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这纯手工制作流程,本身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边看边吃边聊,一不小心,饼上的芝麻屑子掉落一地,店主人也不以为意,这场面温馨而熟悉,不由得我浮想联翩,脑海中涌现出许多往事。

记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经济不发达,物资匮乏,普通人的收入较少,特别在农村,贫困人口很多,我出生和生活的大丰县沈灶乡爱丰大队也不例外。

以一日三餐为例,农家的饮食结构基本上是“一干两稀”,中午是干饭,早晚两顿是稀粥。

由于当时大米贵而少,老百姓常用胡罗卜,或红薯,或南瓜,或玉米糁子,或油菜,和大米一起做成干饭,很少吃到纯大米饭。

至于早晚的粥,那就更惨了,主要由玉米粉加水熬制而成,那真叫个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配着自家以油菜腌制的咸菜和萝卜干,喝两三碗“鼻风吹起两道沟”的黄橙橙的玉米糊糊,没过多久,肚子就会饿得咕咕叫。

为改变食不果腹的状况,我曾对两弟弟讲出一番豪言壮语:我未来人生的奋斗目标是,喝玉米粥的同时,能伴有一两个烧饼吃,“玉米粥+烧饼”就是我今后的努力方向。

他俩对此也十分憧憬,但现实情况让他们隐隐约约觉得希望不大。

当时我们家为什么不能常买一只价格仅为两分或两分半钱的烧饼呢?那是因为七十年代初,家里本来收入就少,加上刚盖新房,欠了不少外债,父母想靠节省各方用度尽快还清债务。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我们兄弟仨并不太了解家里的财政经济状况,为了能够大快朵颐,吃上一顿难得一见的烧饼,经常盼望老天下雨。

这是为什么?

具体原因是,烧火做饭的柴火,比如棉花秸秆、黄豆秸秆、麦秸秆、茅草、芦苇、枯树枝等,因为家里没有盖专门用于存放这些柴火的棚子,所以都集中堆放在院子里。

一旦下起雨,薪柴被淋湿,无法做饭,母亲就“巧妇难为无柴之炊”,只得上街买烧饼给我们吃,再心疼钱,也不能让我们哥仨饿肚子不吃饭。

这种美事,一年当中会发生三五次。这对我们兄弟而言是“福从天降”,而对一向勤俭持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母亲来说,更多的是痛苦,是无奈,因为又要为“天有不测风云”而多付出一笔预算外的开支。

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的6月份,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将院中堆放的柴草浇了个透彻。

母亲那时在乡卫生院当临时工,一下班见此情景,急了眼,严厉批评我道:“你看到天阴下来了,就应该提前到院中抱一些柴草放到厨房灶旁,以备做饭。你为了能吃到烧饼,是不是成心不想这么做?”

母亲真是错怪我了,我再怎么馋烧饼,也不会这么不懂事,堕落到置家庭大义于不顾。

我连忙解释说:“下雨时,我还在上课,我现在也是刚从旁边的小学放学回家。”

面对湿漉漉的柴草,生火做饭铁定是不行了。为破解如此窘境,母亲只得循惯例,再次上街,到茶食店买了三个带芝麻粒的葱烧饼。

这种烧饼比较高端,两分半钱一个,而实心烧饼是两分钱一个。

我对母亲讲:“以前都是买实心的,今天怎么舍得买贵的?是不是错怪我,想补偿我一下?”

母亲笑了笑,说:“那不是,我还不能骂你打你?主要是因为你们三人还在长身体,需要加强营养,难得吃点好的。”

见因祸得福,我心中一喜,但见只有3个饼,就一愣,问道:“妈,我们共4个人,3个饼,怎么吃法?”

母亲说:“我不饿,你们吃吧。”

我不信,忙说:“不可能,你在卫生院干了一天的活儿了,怎么可能不饿?你不吃,我也不吃。”

两个弟弟跟着我说同样的话。见众意难违,母亲折中地说:“饼上的芝麻很香,不妨这样,你们三人各给点芝麻屑子给我,我就能吃饱。”

我年龄稍大,不相信这种善意的谎言。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解决方案是:母亲和我共分一个,一人一半,两个弟弟一人一个。

母亲为了尽快还清盖房子欠下的外债,能省则省,直至省到牙缝里,连两分半钱一个的烧饼都舍不得买一个给自己吃。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吃在嘴里原来香甜的烧饼,竟然滋生出丝丝苦涩的味道。

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烧饼作为地方传统面食,是一种廉价的再普通不过的小吃,人人得而尝之,而对当年的城乡民众而言,那真是一年之中难得吃上一次的妥妥美食。因而,那个年代,我们盼望天公常下雨,就可以理解了。

在沈灶乡下,正因为那时候烧饼是农家平时过日子难得一吃的美食,所以其作为宴请宾客的食材和馈赠亲友的礼品,就变得顺理成章。

一个普通家庭,但凡遇到婚丧嫁娶或老人过大寿之类的大事,总要广邀四乡八里的亲戚朋友相聚。

待客的菜谱,盐城有“八大碗”之说,沈灶因是小镇,当时只流行“六大碗”,而“鸡汤泡饼”则是其中一道名菜。

比较考究的,是选用农家自己饲养的老母鸡,从宰杀、去毛、开膛、焯水、慢炖,直至整鸡上桌,整个过程不超过12小时,以保持鸡汤的鲜纯度,其中尤以柴火灶文火煨鸡汤4小时以上,最为关键。

鸡汤煨好后,把刚出炉的烧饼手撕成小块,浸泡于汤中,饼因汤而外香里嫩,汤因饼而浓稠爽口,两者相得益彰。

如果赶上严冬时节,屋外天寒地冻,“嗖嗖”地刮着西北风,屋内则截然相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农家堂屋一般可摆放三至四张八仙桌,每桌8人。这时,每桌客人都各自围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泡饼,吃上一口饼,再喝一勺汤,嚼两块鸡肉,顿时便会觉得浑身发热,在冬季找到春天的气息。

一帮子乡里乡亲,面红耳赤,吃着喝着聊着,张家长李家短就说开了,乡情亲情友情就会在彼此间得到沟通、巩固和升华。我曾称此汤为“大丰第一汤”,是有道理的。

《论语·述而》中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孔子在齐国听闻了尽善尽美的韵乐,好几个月吃肉都感觉不到滋味。孔子这种陶醉的感觉,与我当年尝鸡汤泡饼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喝了这个汤,别的东西,就不太想吃了。

儿时的沈灶,农家间里的人情往来比较频繁。逢年过节,特别是遇上谁家媳妇生儿育女,亲戚朋友总要送点什么礼物。

乡下人都不富裕,太珍贵的东西买不起,而太寒酸的东西,又拿不出手。

于是乎,麻切、金刚脐、馓子、糖烧饼“四样头”,这些价格不算太贵但平时也吃不到的面食糕点,就成了送礼的首选之物。其中,糖烧饼,寓意新生儿今后生活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随着时代的发展,烧饼作为故乡广泛流行的大众化小吃,已因其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而被赋予新的教育意义。

1980年,我考上大学,随后母亲以及两个弟弟也从沈灶乡下搬到县城,与身为医生的父亲同住在县人民医院宿舍。从此以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不断改善,吃烧饼已不是什么难事。

2010年9月,在得知自己即将按照组织安排由北京交流到福建省某市担任副市长的消息后,我便利用国庆长假回了一趟老家,向父母报告此事。

父亲当时退休闲居在家近10年,乍听之下,喜忧参半。在我赴任前的一天早上,老父特意组织全家人吃了一顿“烧饼宴”,除了咸菜、萝卜干、玉米粥,就是烧饼。

父亲指着桌上的这些东西,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以前你小的时候,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次烧饼,今后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也不容易吃到它。

从前啊,你妈妈也不是不肯、不愿意买给你们弟兄们吃,而是因为家里经济上确实不宽裕。今天你可以敞开肚皮吃,管够。桌子上的这些烧饼,都是我刚从有文烧饼店买来的,还热乎着呢。今天多买了几种,有实心的,有葱油馅的,有萝卜丝馅的,有油渣馅的,任你挑选。”

直觉告诉我,父亲这样做,绝不是吃烧饼怀旧这么简单,肯定具有深刻的寓意。

果不其然,他稍事停顿,就继续说:“今天让你吃烧饼,有两层意思。一是希望你不要忘本。你们弟兄仨,虽然没有我和你妈妈吃的苦多,但也是从苦日子中过来的。以前穷啊,从年头到年尾,都难得见到一粒烧饼屑子。现在日子好了,今后还会更好,但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苦难,不要忘记从苦难到幸福、由苦变甜的原因,要珍惜、知足、感恩。二是希望你到了新地方,严格自律、廉洁从政。这是一句官话、大话,也是一句实在话。你即将去的那个市,有山有海,山珍海味肯定不少。但吃了这些东西,吃了汉堡包、三明治、披萨饼,不要忘了大丰烧饼和平凡质朴、齿香久留的烧饼精神。特别是手莫伸,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就像今天这一顿早饭,能值几个钱?生活上不要太讲究,一两个烧饼和一两碗粥,也可以吃饱,千万不要忘记你曾是一个连烧饼都买不起、吃不上的穷孩子。”

父亲的一番话,用心良苦,让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眼圈都红了,我觉得这是最朴实最管用的岗前培训。

看向桌子上的烧饼,每一个都仿佛闪动着金色的光芒。这光芒里,折射出慈母严父之爱的光辉。饭后,我将没有吃完的烧饼打包,带上飞往福建的飞机。

而今,二老均先后作古,但慈母对儿辈的疼爱和严父对我的谆谆教诲,一直刻在我脑中,伴随着烧饼的悠悠香味,永留我心。

“叮铃铃……”,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打断思绪,把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先听到老板娘对着手机说:“你明天早上去深圳,6点钟来取20个烧饼,没问题,一定会提前准备好。”

然后又来了电话,只听到她又说道:“你明天上午去上海,7点来拿30个萝卜丝的,好,放心。”

接完两个预定烧饼的电话,老板娘先在黑板上将刚才电话内容用粉笔简单写下来,然后对我岳母说:“在外工作的大丰人,经常打电话预定我们的烧饼。今天晚上,肯定睡不成整觉了,这种天气,面粉自然发酵,起码要提前4个小时。”

见店里的生意这么红火,订单一单接一单,岳母说:“有钱赚,少睡点觉也值啊。在外地的大丰人,都喜欢吃你们店做的烧饼。这说明,你们家的东西好,性价比高,另外,大概吃烧饼本身也是一种乡情的寄托。”

是啊,“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

远在海外的大丰人,不管其身份是华侨或华人;在国内其他地方,比如北上广深的大丰人,不管其身份是显赫还是普通,我猜想,大丰众多的美食小吃中,肯定有一款适合你,给你留下难忘的记忆。常回家看看吧,“乡味在召唤你。”

对我这个离开故乡近40年的人来说,大丰烧饼是我的最爱。我的姨叔知道我好这一口,如果有哪一次我请他到高铁站接站,那么他一定会提前买两三个烧饼,放在小车里预备着,以便我一到大丰,就能第一时间尝到故乡的味道。

忆烧饼,想烧饼,吃烧饼,吃的是回忆,嚼的是文化,品的是人生。

文/臧杰斌

图源/“人民作家”公众号

编辑/潘洪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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