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一手烂牌拼搏到底,一手普牌努力做强
天天精彩
2024-05-16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设,牌桌上更明显

◎林特特

几天前,我出去开会,开的是正经工作会,讨论的也都是严肃、严峻的话题。会结束,同一拨人迅速换了表情,纷纷做摩拳擦掌状,“离吃饭还早,打会儿掼蛋吧!”

喜从天降,喜不自胜,欢天喜地,皆大欢喜。

我的牌龄比学龄长。

不夸张,我还不认识字,已认识麻将牌。我奶奶是我的启蒙老师,五岁,她握着我的手,喊着,“吃”“碰”“和”!渐渐,她对我放手。

我最早的麻将搭子是爷爷奶奶和堂妹。堂妹小我两岁,我们在父系的基因上没有区别,在牌桌,拼的是各自姥姥家的遗传、秘笈、规矩。

我和堂妹只在逢年过节时能打牌。逢年过节,总要忙点家务的爷爷奶奶,和只等打牌的我俩,精气神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过了晚十点,就是我们的天下,爷爷奶奶哈欠连天,我俩可用抖擞形容。

一次,我奶奶输急了,居然偷牌,被堂妹大喝一声,“奶奶,你想干吗?”奶奶无奈之下,窘迫缩回手。又一次,奶奶说她有个暗杠,她亮一张二筒于台面,剩下三张倒扣,以背对大家。一圈牌后,我竟然又摸到一张二筒,可见奶奶的暗杠是谎。我摊牌了,奶奶打着马虎眼,“看错了,看错了,这盘不算。”她想混过,却被我揪住不放,那一局,她被惩罚做“相公”——可以出牌、揭牌,但不许和。

多年后,类似暗杠的乌龙事再次出现,我和堂妹早长大成人。我俩对视一眼,在眼神中确定不予追究。没想到,奶奶真的是眼花,她打了不该打的牌,连连自责;而这时,一向打牌默不作声的爷爷,已有些耳背,他不断吆喝着,“你们打的是什么?是什么?报牌!”

恨不能在他们年富力强时,多陪他们打几圈牌。

又过了些年,爷爷不在几岁余,奶奶的追悼会于某日上午举行。下午人齐,又是喜丧,亲戚们聚在一起打麻将。

打着打着,我对着面前的十三张牌,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堂妹递给我一张餐巾纸,我说:“我这副牌,是七大对的牌,满手对子。奶奶要是活着,绝不可能让我这么打,我五岁,她就跟我说,千万别留一手对子。”

我们伏在牌桌上,比追悼会时,哭得更大声。

当然,我不只和爷爷奶奶堂妹打,也不只打麻将。

我姥姥家人多,聚会时,不算围观者,大人两桌,小孩两桌,大人麻将,小孩纸牌。孩子们总想上大人的牌桌,以示成人。

我的一个表弟,沉不住气。刚学会打麻将,手气壮,早早把十三张牌中的十二张扣下,手心握住一张单牌。他全神贯注,盯着面前落下的每一张牌,手托腮,牌面印在鼓起的腮上,赫然一个圆印。于是,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和一饼,所有人均暗暗决定扣住一饼,那日,表弟带着脸上的圆印,眼睁睁看牌黄了。

我小姨是我分贝最大的牌友,她相由心生,通过她的脸色,叫牌的音量、语气,能猜出她此局胜算几何。我们在一次有争议的牌局中,认真争吵,寸步不让。结果,我掀了桌子,牌哗啦啦撒一地,哗啦啦声中,小姨摔门,离家出走。我妈妈说,你们真是用生命打牌啊!后来我和小姨再见面,不约而同,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因为不好意思。

我二姨是全家人的偶像,她以会算牌、记牌著称。她的技术炉火纯青到什么地步呢?我妈打牌拿不准时,常常模仿我二姨,“如果我是她,我该怎么出?”二姨打牌,很少放炮,难免损人不利己,为了扣人一张可能有用的牌,她情愿看到机会,也放弃。

每当我想做大牌,我姥姥家人就会帮我追忆我三叔有一年来做客时的表现。结论,“一心想做大,把把都被别人先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设,牌桌上更明显。

我最懊悔的是,我没有学会一度流行的八十分。它大约兴起于我高中时代,我上大学,它成为各寝室的社交货币,甚至有同学表示,“没学会八十分,拿不到毕业证。”因为不会八十分,我失去了在大学交牌友的权利,当我听说118宿舍的某某在八十分的游戏中,和对家看对眼,谈起恋爱,我下定决心学。我近在咫尺的师父即119的室友们,正沉迷于牌局,不可自拔。她们告诉我,多简单的事啊,你站在后面看就能看懂。事实证明,无人讲解,光看,根本看不懂。何况,这时,八十分的玩法悄然升级,变成一百二十分,我更无缘了。

还好,有掼蛋。

正如媒体达人们,错过了博客,还有微博,错过了微博,还有微信公众号,错了公众号,还有短视频,跟上哪波是哪波。当八十分、一百二十分,被时代淘汰,掼蛋横空出世,一统江湖,我与掼蛋,金风玉露一相逢,一见如故。

教学发生在我家客厅的饭桌上。

每一代有每一代表达隔代亲的方式,每一代的方式都包括但不限于打牌。在我爸教授我儿子打掼蛋的过程中,我听到了细致的解说,看到了准备充分的教案,我突然明白了大学时怎么都看不懂的八十分、一百二十分,领会了它们的升级版、进化版、杂糅版。“哎呀,我感觉这是争上游、斗地主、八十分之集大成者啊!”我悟了,“我拥有的经历一点没白费,什么叫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我儿子学会掼蛋后,一度忘记了电子产品,和姥姥姥爷走得近又近。在远离小宝宝时代后,他重返黏人姿态,他还特别重视家庭完整性,在每一个假日,必要郑重点清家里的人头,就差报数了,因为他怕人不够,晚上打不成牌。

可惜我家没地儿放麻将桌,否则我将看到yesterday once more,我奶奶教我打麻将的盛况重演。

我妈是不能满足仅仅掼蛋的,在我娃小学高年级后,她执意要回老家合肥的理由之一是要打牌,她的兄弟姐妹都和她住得近,每周末的麻将局,是她的快乐源泉,炫牌技、谈八卦、展示新衣服、交流亲情,都靠麻将局。

回到文章最初,初春,我无端邂逅了一场牌局,满心欢喜。听说所谓惊喜就是熟悉加意外,可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意外被赠熟悉的游戏。

我爱打牌,爱匆匆岁月过,爱无论扑克牌还是麻将牌,在无序中找秩序;爱成大牌时瞬间的颅内高潮,打配合时的莫名灵犀,一手烂牌拼搏到底,一手普牌努力做强的过程。

我爱打牌。喜欢一个人,想和他厮守,喜欢一群人,想和他们牌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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