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医学知识的代际传承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5-13 21:00

赤脚医生的选拔方式公开宣告了医学不再是一项个人或家庭事务,这种政策逐渐增加了医学知识接受者的数量。因应着候选人选拔模式的种种变化,知识传承也呈现一种总的发展趋势,即西医被逐渐地引进中国乡村,并随着代际传承越来越多地融入乡村医疗从业者的知识基础。行文至此,本书关于蒋村治疗者群体的讨论从作为蒋村联合诊所的创办者之一的陈鸿庭开始,一直到 1968 —1969年新一批赤脚医生的出现。这些乡村医疗者可以被划分为四代。陈鸿庭(包括他的父亲陈昌甫)和其他四位诊所创办者都是通过传统方式学习中医,并在 1949年以前就开始行医。作为蒋村的第一代治疗者,1950年后他们在日常实践中吸收了西医知识。1968年后成为联合诊所主任的陈志成,于 1959年跟着他的师傅郑步营学医。陈鸿庭的小舅子朱寿华从 1962年开始成为一名中药学徒,师傅是陈鸿庭。尽管中医药知识通过传统的师徒模式在诊所内传承,但陈志成和朱寿华所接受的训练与他们的师傅不同,因为西医也成为一门必修课。前面提到,解剖学也是陈志成学习的一门核心课程,而朱寿华则在药房里学会了如何配发西药药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志成和朱寿华可以被视为第二代治疗者。

如前所述,当课堂培训的形式取代了传统的师徒知识传承后,蒋村联合诊所于 1965年首次进行了系统性的卫生员培训。这些卫生员是蒋村的第三代乡村医疗者。他们从联合诊所的中医——如陈鸿庭主任,他虽然是中医,但已掌握了西医知识——那里学到了西医知识。陈鸿庭为这些治疗者讲课,主题涉及预防医学,地方病、血吸虫病和疟疾的防治等。后来,这些治疗者的医学知识来源更加多样化。作为1965年接受培训的第一批十六七名卫生员中最优秀的学生,骆正富和其他两位同学在 1966年“文革”爆发后不久被选拔到“余杭县农村医生培训班”进行为期两年的西医学习。然后在 1967年,这三名学生在杭州市第一医院实习了一年。在那里,他们被要求熟悉各个科室的情况。这种培训流程的重要意义在于,这是蒋村的医疗者第一次走出当地社区到一家现代医院里学习医学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习的是西医而非中医。课程和实习结束后,他们三人回到公社诊所,骆正富在外科工作,而他的同学则分别在内科和妇产科工作。骆正富回忆,他们的使命是提高公社诊所的医疗水平。

由于上述第一批卫生工作者不能满足当地的需求,一些年轻社员在 1968年和 1969年被选拔加入赤脚医生队伍。这些赤脚医生成为蒋村的第四代医疗者。他们获得医疗知识的来源、类型及传承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周勇敢于 1968年开始成为一名赤脚医生,至今还在蒋村 卫生院工作。他回忆道:“我们的培训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驻扎在留下镇附近的解放军部队,另一个是陈志成的公社诊所。军队的医生和卫生员教过我们。当时他们响应毛主席‘把医疗和卫生工作放到农村去’的号召。在公社诊所里,陈志成和骆正富教过我们。”曾经跟随周勇敢学医的徐水林说:“我们先学习简单的理论知识,然后跟着军队的医生为战士们治病。我们通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法学习医学。一开始,我们先进行军训,接着是一到两周的医学学习,包括农村卫生知识和西医知识。”他依然记得在公社诊所里陈志成如何用白萝卜来教他们练习针灸。沈观荣成为赤脚医生的时间比周勇敢和徐水林晚一些。与他们的经历不同,沈最初主要在蒋村学医。如上所述,他在戚医生的指导之下学习了三个月,当时戚和骆正富刚从杭州返回公社诊所。

直到 1970年,蒋村的赤脚医生依然主要通过代际传承来学习医术,尽管他们在公社诊所里的老师们已经开始走出乡村去吸收西医知识。不过在 1970年后,学医便不再局限于当地社区。起初,三名赤脚医生被选拔到余杭县人民医院去学习了六个月。在他们当中,周勇敢被安排学习外科,其他两人则分别学习五官科和内科。在他们返回公社之前,大队安排其他人去填补他们空缺的岗位。在这之后几年里,新的赤脚医生一直递补着这些空缺,而且他们全部得以在余杭县卫生学校或者余杭县人民医院继续学习。据骆正富说,他们所有人学习的都是西医。

1970年代初期,在杭州地区,县级赤脚医生培训班采取了多种不同方式。然而到 1970年代中后期,这些培训班变得越来越正规化和标准化。根据培训大纲,当时主要有三种学习班,持续时间分别为 3个月、6个月和 12个月。所学科目被分为四类:政治、劳动、军事训 练和医学训练。每周共有 42个课时,包括 2课时政治,2课时军事训练(体育),2课时劳动,5 —7课时自学,以及 28 —32课时医学训练(这一项约占总课时的70%)。授课者通常是来自县医院、卫生学校和城市医疗队的西医。因此,赤脚医生接受了系统性的西医训练。到这个时候,公社诊所已不再是赤脚医生的医学知识来源。在新形势下,它们的作用是为赤脚医生提供实习机会,同时诊所医务人员成了赤脚医生实习时的导师。

与上述中西医知识进入乡村的方式相比,民间医疗专长的传承继续沿用传统模式。如前所述,中国乡村医疗体系大调整之后,民间医疗者被赋予了某种程度的合法性并被合作医疗站吸纳。在蒋村公社,擅长刮痧和正骨的民间治疗者沈金荣成为其所在村庄的赤脚医生。他也是蒋村赤脚医生中唯一的民间医疗者。他作为一名赤脚医生,在为老乡治病时会采用自己的独门医疗绝技,但他并未与其同行分享这些知识,尽管当时的革命话语鼓励赤脚医生分享知识。不过,他还是以一种不同方式传授了他的知识。五联生产大队有一个年轻的赤脚医生名叫洪景林,他是骆正富 1965年在蒋村联合诊所跟随陈鸿庭学医时的同学。1970年洪景林刚刚 20岁出头,而沈金荣已经 40多岁。沈金荣的妻子回忆,她的丈夫认为洪景林是一个老实、勤奋且可靠的人,所以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洪景林。在日常的诊疗过程中,沈金荣毫无保留地将沈家独有的医术教给洪景林,包括刮痧、接骨、放血和治疗跌打损伤的技能。尽管有句老话说“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弟”,但沈金荣依然将他的独门医学知识传授给了一位外姓人,因为后者已经“改换门庭”成为其家庭成员之一。这种保守的传承方式,与通过学校训练和医学教科书将西医知识大规模引入中国乡村的方式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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