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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阿痴:一个久经废稿考验的人
文学报 2024-05-11 11:00

阿痴,本名徐芬,江西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问道江南西》是她的首部出版作品,二十多万字的体量写出了厚重的年代感,也体现出“80后”作者的文采奔腾。

阿痴说:“我写啊写啊,终于可以确定地这样说起来:我们并不确然地生活在此时此刻,此间此地。只要想,我们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段时光里。所使用的方法,无非是闭上眼睛去想(不闭也可以),或者借助一支笔。这样一来,我们便摆脱了某种被囚禁的必然,活着变得复杂和多维度,痛苦有了逃遁,贫乏里也能咂摸出一些趣味。”

文|阿痴

刊于2024年5月2日文学报

2008年(毕业一年了),我来到北京开始了培训师的工作。

一开始可没有那么好,还培训师呢,那些厉害的互联网搜索销售们收入丰厚,绝对不可能坐在会议室里听我说什么。一开始是销售总监助理。就这也很不容易,托人找关系(同学的朋友),好不容易进了这么一家互联网公司。

从我上班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周一的总裁大会都要讨论一回要不要把我裁掉的问题。开完会,总监从会议室气势汹汹地走到工位上,文件夹一摔,就对着我说:“又说你了!总裁非要把你裁掉,我能咋办?我只能说再等等,再看看。下周开会他如果还这么说,我可就保不住你了。总裁说了,他都没有助理,凭啥我有个助理?塔马德(这句比较小声)。”

这间公司三百来号人,我如此重要。总裁会议上得谈到我。

我随时准备走人。心理建设已经做好。桌子上就是一台电脑一个水杯,背的包是棕红色的,掉了一大块皮。到时候把我喝水的家伙什往包里一塞,我就直杆杆往电梯口走,一个回眸都不会有。裁我,没有眼光的公司才会裁我。

过了一个多月,我还好好呆着——完全仰仗于总监强悍的行事风格。就给霍去病配个煮茶的,又怎么了。然后我等到了,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到了那一个格上。

周日我去动批买衣服,钱包拿出来,又放回包里的那一个瞬间,就不见了(我相信钱包根本没有落在包底的布面上,而是落在了一只技艺精湛的巧手上)。我没了身份证,哪儿也去不了。周一上班,总裁会议开完之后,总监说决定过几天去深圳出趟差,看看那里的销售情况。

我犹豫了一天,第二天可怜巴巴地对总监和总裁(他俩座位挨得比较近)说:“去深圳带我一个吧,我得去办个身份证。”

一个月四千工资不愿意给我,但是这趟差竟然差不离地,别人愿意让我跟着一起飞一趟。我搞不清总裁的脑回路,但也许这就是他能当总裁的原因吧?

总监和几个大区经理聊完工作之后,私底下又找到我说:“带你去得有个由头啊,你去了干嘛呢?”

我说:“我会讲课。我可以给销售们讲讲销售技巧。”(我人生到那时为止,一针一线都没有卖过)

总监竟然很认真,她问我:“你会讲什么课?”

我说:“我会讲易经。”

“卧槽。”她猛地定睛,看向我的眼神里冒出了这两个字。

刚吃过午饭,华南大区销售经理和华东地区销售经理就跟着我的脚步,来到一间会议室里,听我讲东西。

也没有准备PPT,就拿着一只笔,对着白纸讲。

我准备了大概五页内容。

我当时很有信心(当然事实也确实证明),我讲的一定是他们想要听的。讲了大概十五分钟,我脱离了原有内容,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对手各方面都超出你一截,你还想赢他,有什么好办法吗?”

那个时候,外面的声音传不进这间会议室,因此室内显得安静,气氛显得紧张,答案显得悬疑。

我的目光可能突然变得锐利,刺向这两位老江湖的眼睛。

他们两人变得犹疑糊涂不确定起来……

“卧槽?”他们俩开始挠头,口气变得尴尬而讨好。

我收紧答案,缓缓走向他们面前,缓缓蹲下一半,凑在他们跟前。

一个四拍过去,我敲击桌面,就像高三数学老师面对两个学生似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是这句话。咱们互联网行业,就是这句话。你们体会一下。”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就像放烟花一样,起先是震惊,随后是释然、恍然大悟,然后是琢磨,沉思……

就那一分钟,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卓绝的催眠师,我赢得了两位老江湖的震惊(让她去深圳讲讲看,大体也差不到哪里去),保住了一份四千块的工作。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了培训师的生涯。干了差不多六年。

后期两三年里,我走在路上,心里知道自己是全北京最优秀的培训师。哪里都有我的饭碗,哪里都有我的工资。就是马化腾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我站在讲台上,我也照讲不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到了第六年的时候,那家巨型游戏公司在花光了现金流之后裁员。中午,我吃过散伙饭后,走很长一段乱砖碎石子小路回到出租屋里收拾东西。太阳偏西。

我站在碎石堆里欣赏夕阳的美景。

命运的齿轮又滚过一格。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再需要继续做培训师了。有那么一句话突然闯进我的脑子里:

“一直以来,你不是在给他们讲道理,而是在给自己讲道理。全世界,没有人需要你的道理,只有你自己需要那些道理。现在,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你不再需要继续讲下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把全部心思投入到装修香河我新买的房子上。那是一处非常非常好的小区,四周全部都是田,马路边有毛驴车卖香瓜(有时候也卖驴肉,以此证明确实是真的驴肉)。我决定从此以后在那里写作,走我原本就想走的那条路,以后只打零工,不再做全职工作。

后来事情虽然有了一些变化(我成了家,住在南边卖西瓜的田附近),但我确实从此就开始写起来了。

绕了这么久,我终于讲到“废稿”这件事情上来了(不过,前面的这一大堆不会也是……?)。

我写过很多很多废稿,这意思就是它们无法被发表,发在豆瓣上(我主要发豆瓣)也不太有人看。偶尔有一两个陌生的读者看了,他们说的话都令我十分动容,觉得被懂得了被温暖了,但是我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在写废稿。我日复一日地写它们,心中充满了欣喜。

它们对我来说,绝不是废稿。它们中的某一个句子,是我在写完一百个句子之后才找到的,很不容易。那是一把钥匙,开启我灵魂之门的钥匙,有了那个句子,我可以走进我的童年时光,走进故事的某个角落,走进一种诗意的存在之中。我的存在,依托于那一个句子。也就是说,其实我既不在毛驴走过的田边居住,也不在西瓜田边居住,我居住的地方太多了: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世界。时光来回穿梭,空间荡漾。我显然是一个会魔法的人。

在写《问道江南西》之前,我写了好几年与此相关的废稿。只有我喜欢它们,懂得它们。它们被表述出来,我趋近家乡的路途就多了几个脚印,家乡就离我更近。那些早就被我忘怀的东西,就慢慢地从迷雾中显出轮廓来,我所受过的复杂的高难度的教育就一点点褪去魔力,我原初的生命力就一点点强韧起来,耀眼起来。

陈嘉映老师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有灵魂,可能,只是你忘记了。

写作得有灵魂,更重要的是,写作是寻找灵魂的方式。在重要性方面说,寻找灵魂似乎比写作本身还要重要一些。

后来我搬了家,就住在中国作家协会大楼的对面。

我的屋子很小(大卧室给我妈和娃住),书桌摆上台式电脑之后就没有多余的空地。但我还有一个小圆桌,在拼多多上买的,实木的,放在床边,我坐在小板凳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写。

那天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别样的突破口,写出了前四五个句子。我的家乡在那几个句子里清晰无比,其间生活着的一个人无言的苦痛也清晰无比。我于是开始写起来,觉得这一次也许可以发表了。

2021年的五一假期,我回到了家乡(在此之前,我有十年没有回过)。后来的暑假七月、八月我又再次回到家乡。

午后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骑着小电驴(租的)顶着烈日去一家咖啡厅写。废稿在我的心中酝酿,又被否定,再冒出来,品了品之后又被放弃。我在这个过程中试图矫正自己思路和下笔的角度,试图真切地表达一些东西:我为什么爱着我的家乡,我是如何被小说的主人公报生打动并坚信他一定会有不为人知的伟大的一生,我为什么同样也时常感到空而痛苦……

我做培训师的积习未改,渴望通过一个故事说清楚一个道理。许多人害怕故事中有明确的道理,可是我却不管不顾,一定要把这个道理传达出来,清晰地,明确地。我有太多原因这样去做,但是我只说一个。

我中间在一家私人投资公司待了一年。它买进酒店,组建员工,运营一段时间后,再以高价卖出去(是这个商业模式,但是做得不太好)。

给酒店员工培训的工作,就全部都是我的。这意味着啥呢,就是说,全部由我负责,我教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管我到底在培训些什么。那个时候公司挺乱的,快钱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我的工作就是稳住这些新招进来负责接待、前台、布草、保洁、餐饮的这些年轻人,让他们每天都有确定的事情干。

我就给他们讲《论语》《道德经》《易经》《金刚经》……我多的是想要讲述的内容,多的是做PPT的无穷精力。

我应对工作的话术只有一句:“遇到顾客的时候,心里想想我们讲过的东西,心情会平静,愉快,也会更加灵活。谈吐之间,偶尔能说上一两句话,顾客会觉得我们的员工素质高。”

我就这样满怀着热情地讲啊讲啊,度过了大半年。

后来公司运营不善,这批员工全部被遣散。

有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书。来了一名河南籍的小伙子,长得白净高大,面容很羞涩。他涨红了脸,捏着衣角,走到我的办公桌前。

他是专门来感谢我的。在离职前这最后一天,他走进这间他极少进来的办公室,来感谢我曾经给他们讲过的课程。“我没有父母,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一直以来,我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觉得挺难受,也睡不好觉。但是上了你的课以后,我觉得你说的特别有意思,我特别喜欢,自己买了好几本书回去看。一看就看进去了。”

我立刻拿出桌面上那本《论语别裁》送给他做纪念。一本书十几块钱几十块钱,对于工资微薄的他来说,也是一个负担(这套书一年多前,就是由别人送我的,我当时买不起)。

小伙子不肯,死活非要掏出钱给我。

我也不肯,要他一定收下,“你爱看书,这是最好的事情了。虽然没有机会上大学,但是只要你自己肯学,一点点看,你以后一定会不一样的!”

他谢了又谢,红着脸走出了办公室。

人无往不在苦痛之中,看书很多时候是为了求解,是为了拯救自己。如果看到一本书,心中块垒能渐渐消除,生出对“生”的信念和愉快来,那是多么欣喜的事情。

红土之地何其辽阔,生出几个能写的写手出来是一定的事情。而我写,并非为我而写,而是红土借由我来写,来歌唱,来抒怀。

我心中明了一些道理,然后借由故事表达出来,从而被读者接收到,心中怀揣着感悟、沉思,就此转了念,坚强而快乐起来——这是我的愿望。

历史长河浩渺深远,湮灭就湮灭。

而在短促的一生中,如果能有发一点点光亮,那就是我这个片羽之存在的全部欣喜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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