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致湮没于岁月的美丽身影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13 14:00

文/张惠雯

和老家朋友的一次聚会上,有人说,过去咱县很美啊,就像北方的鱼米之乡。我理解这话的意思,恐怕晚生十年的人就不能理解了。过去,我们县城四角有四个池塘,围绕老城还有半圈老城墙。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晚饭后常带我去城墙上散步,城墙临着湖,湖里种着莲藕,湖畔民居淡淡的灯火一条条都倒映在湖水里,静谧,或随波摆荡。后来,老城墙被拆了,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湖塘也被填平成为建设发展用地。童年记忆里的那个美丽、安闲的小城消失了,我的县城成了大建设时期之后面孔千篇一律的无数个中国县城之一。

过去美的不只是风物,还有人。契诃夫曾说:“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无论是面孔,还是衣裳,还是心灵,还是思想。”年少时候,我还不懂得发现心灵和思想的美,但对于直观的美却是敏感的,那样的美震动、感染过我。因此,几个丽人的形象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生长于八十年代,那是整个国家刚从禁锢中解放、苏醒过来的年代。一个小地方同样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氛围的变化。禁锢时代里,爱美甚至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到了开放年代,人们好像猛然睁开了眼睛。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县城里出现了几个“家喻户晓”的美人。这种事也只可能发生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 ,到了 2000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类人物出现了。从某种程度上,她们带给人们美的震动,留下了美的余韵回响,这和时代有关。

在本县的美人中,最有名的有三个,我暂且用虚构的名字称呼她们:何丽、丽娜和红霞。她们的美各自不同。何丽是标准的古典美人,行为举止里透着温柔的羞怯。如果要找个和她的长相、气质最接近的明星,使她的美更具象化,我觉得就是《大时代》里的李丽珍。丽娜丰满漂亮,性格奔放,像外国人,我后来才知道这种与众不同的长相是因为她母亲是维吾尔族的缘故。红霞则不如另外两个漂亮,她眼睛不大,身材也过于瘦削了些,但气质非常出众,那是一种飒爽的中性气质,很现代、很都市、很港味儿。

从童年时候起,我就时常听人说起她们的名字。偶尔,我也在街上看到她们惊鸿般掠过,每一次都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些震动和遐想。有关她们的种种传闻则成了小地方枯燥生活里少有的亮光,她们仿佛凡俗生活里小说般的存在……以至于直到她们老去,我们这代人还会偶尔谈起她们,而谈起她们,就让我们生出无限的感慨:关于时代的变迁、关于逝去的光阴……这些当年的小城美人,成了我们的共同记忆,成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这三位女性各自的命运也具有某种富于时代特色的传奇性。美丽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好运,反而带来了更多的诱惑和波折。而她们也没有选择容易的生活。丽娜,在那个时代,敢于散发“性感”,和“外乡人”自由恋爱,挑衅小地方陈旧的道德观念和封闭的人际关系圈。在两次失败的爱情之后,她宁愿选择孤独终老,也不从俗地随便找个人嫁了,这背后是怎样的勇气和自尊?红霞则决绝地抛弃今天多少人仍在孜孜追求的公家饭碗,只身南下闯荡,为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体会更辽阔的生活。她生意失败后,沦落到在夜场当领班的地步。但在情人身患绝症时,她拿出全部积蓄帮助他只因这人曾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拉过她一把。这样的果敢、仗义,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一位女性朋友在读了 《美人》中的三个故事以后,给我发来这样一段话: “这三个女性人物就是不安分的、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她们不安分于平庸男性,不安分于小城市,不安分于小事业……纵使周围人都轻笑非议,也要听从本心。纵使最终一败涂地,也要坚定从容、不辱于自我。”这段话深深打动我。因为我所要写的,不仅仅是这些“红颜”更是她们从未沉沦过的美好本质,是“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那种坚忍的性情和对生活的执着。

三人之中 ,看上去最软弱、命运最曲折的或许就是何丽。现实中 ,她的命运和我小说中的描写基本一致:一个郊区女孩儿,家庭贫穷,父亲长期卧病,有个哥哥,严打时因并不严重的罪行被枪毙,她长期生活在人们的围观和一些男人的窥觊中,自己的感情同样充满波折和不幸……我曾把她的遭遇讲给几位写作的朋友听,他们都说:“你应该把她的故事写出来。”

我终于比较忠实地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了,忠实于她的遭遇,忠实于生活本身。我没有试图去美化她,譬如在她身上加一些较为时髦的现代女性意识、先进追求。我不打算造假来讨好读者。作为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城郊女子,何丽不太可能有这些先进的思想。相反,在她身上起作用的是一种本能的生活意识。这孤云般的女人,在男性狂暴的爱欲和操控中,在时代狂流的裹挟和命运反复的倾轧中,始终抵抗着厄运并坚持寻求自己的幸福。打动我的,就是这种类似生命力本身的朴素而顽强的东西,这种看似软弱却柔韧不折的女性力量。

当然,所谓忠实,也只是对于主要人物的命运而已。涉及更具体的细节,就不得不借助小说家擅长的虚构、拼贴、移花接木等手法。我对何丽有较多的了解,但并不了解她那些男友。于是,我从熟悉的人中间去找相似的人物。譬如李成光这个人物,我是从一个和我们家有某种亲戚关系的男人身上汲取灵感的。这个人是小县城里的纨绔子弟,娇生惯养,游手好闲,但心肠不坏。在县城里的女孩儿们看来,他算是很有情趣的一种人。不过,他的毛病仿佛和胡兰成一样,看起来对女性都温柔可亲,却不专情,不怎么有责任感,最后反倒都是伤害。同样,孙向东、宋斌的性格特征,甚至言谈举止,我也参考了一些从小就相识的人,有些是亲戚,有些是哥哥姐姐们的朋友。在当年我这个小孩儿眼里,他们都曾是闪闪发光的年轻人,而今都已老去。我从他们当年的模样、个性、故事里撷取些许碎片,放进我的小说里,这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纪念方式。

在 《美人》“三故事”里,我充分动用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去还原当时的故乡风貌,复活在我记忆里留下过较深印象的故乡人物。写作的过程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追忆、缅怀过程。写完以后,我才感觉人生最初十几年的记忆、对那里的某种感情得到了安放。它就像一首长长的抒情诗,写给故乡,写给时代里流散的小城故事,写给那些湮没于岁月的美丽身影。

2022年 3月11日

于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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