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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黄金4分钟,你比医生更重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10 10:00

有多少人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万一哪天我突然倒下,谁能在4分钟内赶来救我?”

当心脏骤停发生,大家一般以为只有医生有能力救。但是医生告诉我们,只有你身边的同事、家人、邻居,甚至是路人能够救你。

正是因为这个巨大的认知鸿沟,在中国社会,黄金4分钟急救是一个社会服务的结构性缺陷。

陆乐,急救培训机构“第一反应”创始人兼CEO。十年前,陆乐的一位同学心脏骤停,倒在一场跑步比赛中,这个年仅36岁的生命再也没有回来。这让陆乐陷入深思。几个月后,他剃了光头,成立了“第一反应”,从社区到学校,从企业到马拉松赛事……十年的努力,只为立下的使命——让意外不再夺走生命。

这里,是陆乐讲述自己的故事。

医生“够不着”的4分钟

在中国,每年心脏性猝死的有54万人,相当于每一分钟就有一个人死于心脏性猝死。那猝死的诱因是什么?

最重要的竟然是情绪激动,26%。排名第二的是大家都知道的——过度劳累。再看一下年龄,研究表明,40到60岁是最高危年龄,男性偏多。从这些数据能看到的是——猝死不仅是有心脏病的人才会遭遇。很多看似健康的人,如果容易激动,如果过度劳累,同样面临较高的风险。那么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心脏骤停等于猝死吗?

发生心脏骤停后,周围没有人会做心肺复苏,现代医学的全球共识告诉我们,每过一分钟存活率就会降低10%,10分钟之后就代表着死亡。人类的大脑在没有血液、氧气供应的情况下,只能坚持4分钟。4分钟之后,大脑就会开始不可逆的坏死。

其实这里有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就是:只要在黄金4分钟之内急救,不仅能救活,还能够康复,没有后遗症。再进一步,只要我们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做好心肺复苏(简称CPR)和AED除颤,救活率可以达到90%。

所以,心脏骤停当然不等于猝死,只要我们救得及时,大部分都能够救活。

但是让人遗憾的是,这个“黄金4分钟”,医生几乎是不可能参与救助的。我因为从事这个行业,有非常多朋友是急救医生。有一位在北京做了十几年的120医生告诉我,他在一线十多年,只救活过一位心脏骤停的患者。还有一家非常好的三甲医院的急诊负责人告诉我,他们一年要接300位左右的心脏骤停患者,但救活率为零。

为什么?核心原因是,病人送到医院的时间远远超过10分钟,大脑死亡了,医生当然回天无术。

所以,大家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有个巨大的认知鸿沟:我们以为只有医生有能力救,所以我们不动,我们等着听专业人士的。但是医生告诉我们,只有你们来得及救,就是患者身边的同事、家人、邻居,甚至是路人才能够救。

正是因为这个巨大的认知鸿沟,在中国社会上,黄金4分钟急救的空白是一个社会服务的结构性缺陷。甚至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普通人、非医务人员使用AED还属于违法行为。

剃了光头,立下使命

我是在十年前开始黄金4分钟急救事业的。

因为我非常喜欢运动,尝试过潜水、帆船等项目,接受过比较系统的急救和救援训练,被人救过,也救过别人。所以每次朋友遇到危险都会问我怎么办。

在2012年的2月,我记得非常清楚,上午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来自深圳的电话,声音急促而慌乱,问我怎么办。那天,我的好几位同学都在深圳参加一个跑步比赛,突然一位同学倒在地上,心脏骤停,没有反应,没有呼吸,我接到电话时救护车还没来……

就在那一天,这位年仅36岁的同学走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猝死的可怕。很快我就发现,数据显示,平均每一分钟竟然就有一个生命、一个家庭被这种灾难摧毁。

既然科学早就告诉我们,只要在4分钟内采取措施就能救活这里面九成的生命,那为什么没有人做呢?

过了几个月,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剃了光头,创办了“第一反应”,立下使命——让意外不再夺走生命。

首先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学会急救。结果遇到了很多挑战。我们想走进社区,社区的人告诉我们,你们要带礼物,要带点鸡蛋、油、大米,这样才会有人来学。我说,这哪儿跟哪儿呀,我又不是个卖东西的。

后来,我们走进学校,有的学校说教育局没有这方面的文件,真出事我们就打电话、等医生,这不会有错。

当我们走进企业家圈的时候,我发现一些人大道理讲得很棒,但一说到AED培训,他们会说,这种事我们最好不要碰,第一,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我觉得不会发生的;第二,如果发生了,保险赔点钱就算了,想那么多干吗。

这些见闻,让当时的我们特别失落。这就是十年前,我们看到的、遇到的状态:哪怕已经意识到这事是重要的,很多人也不去做什么。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来推广AED培训。

如何战胜“马拉松猝死”?

2013年,“马拉松猝死”的话题开始被很多人关注。传统马拉松的急救保障做法是,由医院派几百个医生、护士到现场。的确,看到白大褂、白衣天使,我们本能就觉得很有安全感。

但事实上,大部分医生、护士是不适合做马拉松赛事保障的。首先是因为环境不同,在医院里工作,和在长达42公里的日晒雨淋的马路上工作,是不一样的。马拉松赛事需要的是像战地医疗兵那样的技能,而不是开药、做检查、打点滴、动手术。在马拉松赛事中,要做急救,首先要学会使用通讯设备,有对讲机和App,通过通讯设备和队友、指挥部形成一套紧急响应的体系。除此之外,救援者需要对自己该做的事非常熟练,乃至形成肌肉记忆的CPR(心肺复苏)加AED救助技能,在比赛前一定要反复地训练。只有把这招做到最精,才能解决马拉松猝死问题。

那段时间,我跑到很多马拉松的组委会说,我们专门做马拉松赛事的紧急救援,研究过全世界的做法,做了一套机制,给个机会让我们试一下吧!

终于,在2013年,上海国际马拉松组委会给了我们第一次机会,从事上海马拉松赛事保障。第一次去,我们特别兴奋。当时我们只负责一小段赛道。我们组织了50个志愿者,参加了2天的培训,都拿到了美国心脏协会的急救员证书。我们还根据美国、日本相关方面的先进机制,对这50名学员进行了抗压训练和团队协同训练,确保在压力环境下,他们也能够用自己的肌肉记忆去应对。

2015年,在东京马拉松急救团队的帮助下,我们上线了自己研发的数字化指挥平台。在上海马拉松42公里的赛道上,我们有283个“第一反应”志愿者,在那一场比赛中,有两位选手发生心脏骤停,两位全部救活。其中一位被救的选手叫老倪,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在2015年参加比赛的时候发生了心脏骤停。当时他的朋友的朋友正是“第一反应”的志愿者,因为施救及时,老倪不久后康复。康复之后,老倪马上成为“第一反应”的志愿者,每次赛事他都要求把他安排在36.5公里的岗位上,因为当年他就是在那个位置倒下的,所以他要在那个自己曾经倒下的位置保护更多马拉松选手。

同一年,我还担任了马拉松戈壁挑战赛的救援总指挥,在无人区进行黄金4分钟的部署工作,防止猝死的发生。

经过十年的努力,在打败马拉松猝死这件事情上,我们有了充分的胜算。我们服务了50多个城市,在我们保障的赛事中,有25位选手发生过心脏骤停,其中23位被救活康复,累计心脏骤停救活率是92%,这是一个世界顶级的水平。

但是,尽管我们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机制,有足够的能力保障救援,还是不断地听到马拉松猝死的新闻——有AED设备,有救护车,有人员,为什么还出问题?因为缺乏行业标准。

就在2023年4月份,桂林马拉松的一段视频让人非常心痛,选手发生心脏骤停,旁边有好几位穿着制服的急救人员,也有AED,但是竟然没有人会做心肺复苏和使用AED。

事实上,在2021年甘肃白银山地越野跑失去21位选手的事件之后,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和中国田径协会就启动了赛事急救标准的起草,用最快的效率制定了一套规范标准,要求各马拉松组委会一定要执行。所以我们希望有更多的赛事能遵循这套标准,保护参赛选手和工作人员的安全,减少和避免公共安全责任事件的发生。

在大厂,做一个AED社会实验

马拉松猝死只是冰山一角,绝大部分的猝死发生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所以,逐渐地,我又把工作重心从马拉松转移到了更广泛的社会急救上面。因为“第一反应”成立的初衷也是要倡导全民参与的社会急救。

“社会急救”这4个字首次在法律法规层面上独立成章,是在2016年的《上海市急救医疗服务条例》,这是第一次将社会急救放在和院前急救、院内急救同等重要的地位。

而且非常严谨的是,第四章社会急救后面没有加“医疗服务”四个字。

为什么呢?因为社会急救是公司里同事甲救同事乙,小区里邻居大伯救邻居的孩子,或者路人救路人。它当然不是医疗服务,是一个善举,是见义勇为,是出手相助。这个责任主体是每个市民、社会组织、场所、单位。责任主体之所以包罗万象,是因为社会急救可能发生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随时、随地。

于是我们继续走进社区、走进学校、走进企业。以前碰到的问题依然存在,但是我们能感觉到,社会文明程度有了明显进步。比如,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机构和个人开始主动、付费学习急救,希望有一天能够帮助到身边的人。

拿“第一反应”为例,作为急救培训的专业机构之一,2015年的时候,认证培训人数是1500名。6年之后的2021年,认证培训人数是15000名,有了10倍的增长。这就证明公众学习急救的主动性有了非常大的进步。我们每年都能在新闻上看到,北京、上海等城市地铁AED救人的案例。这是多么棒的一件事情。

我们也服务了蛮多的企业。2020年我们对腾讯十几个城市的每一栋楼、每一个数据中心都进行了服务,把黄金4分钟在公司内部做成一个标配。希望以此作为一个社会实验,尝试推广到更大范围。

腾讯大楼里,有三四千个呼救二维码,基本上在办公区任何一个场所里,每隔二三十米就能看到一个码。还有300多台AED、一套在8秒钟之内实现呼救定位和派遣的后台系统,一万多名员工和物业的急救员跟系统绑定在一起。

培训中,我们设立了一个叫“人人都是急救员”的课程,面向所有的员工,谁都可以来学。这也是新员工入职培训的强制科目,但是因为大家都很忙,我们专门做了一个定制版的两小时课程。培训时间更多用来做高强度的实操训练,我们会投入高密度的教官和教具,让大家充分形成肌肉记忆。

至于考核,能够考进腾讯的,百分之百都能够通过考核。就这样,在腾讯内部已经有数万名的员工成为急救员。

那8秒钟这套系统是怎么运转的?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创新。

第一步是扫码,不需要装任何App,你只要用微信去扫离你最近的呼救码,马上就能够启动楼内的紧急响应机制,离得最近的急救员的电话会自动响起。有机器人会告诉他,在某某位置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可以来救,请你过来。

接到电话的人,只要你在附近,只要你有能力,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来做心肺复苏,你可以去拿AED。

同时谁帮你打120,谁帮你把电梯留住,谁去引导救护车的医生?这都会由物业来做。因为物业早就同时接到通知了。

通过这一整套流程,通过我们过去3年的实践,它已经能够达到接近百分之百的有效性。

可是,有了设备,有了系统,有了培训,就能救人了吗?很多人接受过培训,但不代表就能救人。我听过不少人都说过:“我接受过培训,但好像已经忘记了要领。”是的,肯定会忘记的,正常来说,一年会忘得精光,所以至少每年要做一次真实的演练。

真实演练就是,你真的会接到电话,对你说现在有人倒地,请你来救他,并不会告诉你这是演习。

我们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企业的行政部门担心这样频繁的演练会打扰大家工作,会因为扰民被投诉,“而且,你总是告诉大家有人倒地,请来救援,还不告诉大家是演习。这不是‘狼来了’吗?”但结果出人意料,员工们很欢迎这一次次的“惊吓”。

我们已经在腾讯内部做了几百次演练,来参加的员工急救员、物业急救员,到了现场后,就能看到还有谁来了现场。来的人本来心里是很忐忑的,“有点紧张”“我要不要去”,等到了现场,就发现已经来俩人了,然后又来了6个……有这么多人会来,那大家心里就踏实了。踏实是因为,“万一哪天是我倒下了,也真的有人会在4分钟内赶来救我”,这是一种稳稳的安全感。

演练现场,我们的老师也会做一些新的培训。因为大家都有点慌,动作也有点生疏,那正好来练一下,用最高效的方式来温故知新,让肌肉记忆继续保存下去,而不是忘记。

最终的结果是,最快的急救队员能22秒到,最快的AED47秒到。每一场演练百分之百都有急救员在4分钟内到达,不管是物业还是员工。

我们服务过的企业,有不少都计划把急救系统社会化、体系化,来帮助解决中国社会急救的结构性缺陷。

最重要的,还是普通人的勇气

我们讲了设备、系统和培训,但最重要的,还是当有人倒下的时候,普通人有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去救人。

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能鼓起勇气说“我想救人”。但这归根到底是我决定不了的事。有没有勇气救人要靠自己,但是社会可以保护勇气。

曾经出现过一件事,一位药店的老板去救一位心脏骤停的顾客,人救活了,肋骨按断了,结果药店老板被告上法庭。好消息是,一审、二审判决中,对这位施救者没有要求任何赔偿责任。更好的消息是,从2017年10月1日这一天开始,《民法典》规定,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者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大家称这条为“好人法”。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好人法”的描述中,没有类似“没有重大过失的可以免责”这样的“前缀”。因为如果有这样的“前缀”,那普通人都会想: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重大过失,我还敢救吗?不敢了。所以当法律用这种非常果断、没有“前缀”的方式描述、来鼓励见义勇为行为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原来法律往往不是滞后的,有时候,我们的认知反而是滞后的。我希望,我们所做的一切,能够让更多的人拥有这样的认知——黄金4分钟急救,你比医生更重要。

救人指南

1.心肺复苏(CPR):最重要的作用是暂时维护血氧供应,避免不可逆的脑损伤,大白话叫手工泵血。它的主要作用是让大脑延缓后遗症,延缓脑死亡。

2.AED:可以把人“电活”——它的作用其实是消除心脏的颤动,恢复正常泵血功能,让心脏能恢复正常。AED是任何一个普通人经培训后都能够使用的“傻瓜机器”。

3.CPR、AED这两项加起来,能挽救生命。如果现场有AED设备,优先使用AED设备;如果现场没有AED设备,马上进行胸外按压(徒手心肺复苏)。如果不会做心肺复苏,也可以使用AED,并快速用力按压胸部。

4.大家可以关注“第一反应急救”的微信公众号学习急救知识;使用小程序“救命地图”来快速找到身边的AED。如果不经意看到一只“野生”的AED,还没有在地图上被标注,可以把它拍几张照上传定位,这样就能够帮到身边更多的人。

文并供图/陆乐

资料提供/公众号 一席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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