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马尔克斯遗作,该不该“把它毁了”
红星新闻 2024-04-06 22:32

2024年3月6日,马尔克斯97岁冥诞当天,他的小说遗作《我们八月见》在全球多地同步发行。约5万字,一个中篇,与《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篇幅相仿。这在全球出版界都可谓一件盛事。

马尔克斯生前认定:“这书不行。得把它毁了。”但他的儿子罗德里戈、贡萨洛却在父亲去世十年后,选择将其出版。

违抗父愿,是利益使然?还是说,这部遗作的确可观,埋没它将是所有读者的遗憾?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她乘坐下午三点的渡轮回到了岛上。”

起笔平易,小说主人公安娜·马格达莱纳登岛后,穿过炙热的街道,来到酒店,梳洗打扮,买一束剑兰,给亡母上坟。自母亲去世,每年八月十六,她都会重复这趟旅程。

不同的是,这次她颇为主动地跟一个不知其名的男人,发生了婚外性行为。小说第一章止步于戏剧的一幕:早上醒来,男人已离开,而她的书页中间,夹了一张二十美元钞票。

此后的故事,如同《百年孤独》七代人的宿命轮回,马尔克斯设置了一个关于安娜的小小的“轮回”模式:八月十六,登岛祭母,一夜情缘,回归城市。

安娜46岁,结婚27年,是音乐老师。丈夫是校长、音乐家,英俊且无所不能。他们的婚姻生活无可挑剔。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首席大提琴家,女儿早熟,有点叛逆,想成为一名修女。

她的生活称得上“幸福”。可她却隐约地试图打破这种秩序,以一种反道德的激情,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不安”。于是,在“出轨”后,她带着“灵魂的嗡鸣”和“心中蝴蝶的翩舞”,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及周围世界,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在这种隐秘的变化与焦躁的期待中,来到第三章的安娜,重复这场冒险:她在岛上遇到一个俊俏却虚伪的男人,虽然拒绝了他的暗示,却还是被一个“月全食”的神秘谎言带到车里。三年后,她才从电视上辨识出这个对象是一个邪恶的罪犯。

年轻的马尔克斯

第四章的冒险失败了。一个旧日的追求者,缠住了她。她不想破坏美好的友情,不得不如吞毒药般,错过这一夜。事后,通过怀疑丈夫不忠而安抚自己的良心。可怕的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们的爱情变了”,在她的追问下,丈夫承认出轨过一个小提琴手。她拷问丈夫的细节,如同诘责自己,最终心灰意冷,怒骂男人都是一个样,“都是臭狗屎”。

随后,她在第五章,遇到一个有风度的理想男人,对方留下名片,期待与她再会。名片与第一次冒险留下的美元,成了对照。前者像是不祥的爱情;后者则感觉是把她贬低为一名妓女。

最后一章,她在难以忍受的焦虑中,重复上坟的每个步骤,竟意外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原来母亲登岛,并要求葬在此处,也是为了情人,正如同安娜反复进行的冒险。

结局是惊人的:安娜叫人挖开坟墓,看到棺中的母亲和“那天的自己一模一样,年龄也一样,穿着婚礼上的白纱,戴着结婚戒指和镶嵌着红色祖母绿的头冠”。

结婚与死亡合二为一了,在这个镜面式的观照后,安娜带着母亲的遗骨回家,彻底告别了这座岛和“属于那些夜晚的陌生男人”。

护封所绘海岛及人物,便是本书场景

整部小说,6个章节,于马尔克斯建立的一条水平式轮回中,围绕安娜和不同的露水情人,发生一次次曲线式波动,仿佛在测绘一张心电图。

至于这张心电图在揭示什么,若有标准答案,就不能成之为小说。单纯从故事来看,马尔克斯在字里行间埋伏的风暴与人物命运骇人的相似与反思,可以催动你一口气读完,然后叹道: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马尔克斯。

《我们八月见》的创作时间,早于马尔克斯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

早在1999年,他便在某文学论坛上,公开朗读过作品的选篇。此后,直到2004年,马尔克斯接连写出5个版本的稿件,甚至在所谓的定稿版本上,批注道:“最终版棒极了。”此时距离马尔克斯去世还有10年。

马尔克斯签字认证“Gran ok final”

这10年间,他似乎遗忘了《我们八月见》。这种遗忘险些让我们错失了一部盖满马尔克斯钤印的小说,从某种程度讲,这个故事只有马尔克斯才能写出来。

时间,作为马尔克斯小说的命脉,是他早年文学起步时的“致命伤”,后来又馈赠了他跨进文学大师俱乐部的入场券。《百年孤独》的开头举世闻名,因其一句话便含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由此奠定了全篇时间循环的基础。以及他的多部作品,《礼拜二午睡时刻》《恶时辰》等都含有时间标识。

《百年孤独》开头,范晔译本

在时间中,八月是属于马尔克斯的:

八月的一个礼拜二午睡时刻,一对母女出现在小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在八月退休;处于秋天的族长在八月的权力之日承受恐惧;霍乱时期之前的阿里萨在八月被投进监狱;小镇因匿名帖引发杀人事件的“恶时辰”正是八月;他的文学启蒙源自导师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甚至他的长子罗德里戈也是在八月出生。

他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盖有八月的时间戳。《我们八月见》正是马尔克斯对八月之偏爱的集大成。

八月燠热,安娜穿过炙热的沙粒和烈焰燃烧的大海,来到岛上。似乎唯有这种“热”才能匹配小说中屡次出现的吊扇、大汗、湿漉漉及狂热的激情。

炎热是八月的伴生物,总是出现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他的唯一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提及“热”的词语,多达百个。而炎热,比其严寒,更易于发生爱情。

爱情当然是马尔克斯极力铺陈的主题。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阿里萨对费尔明娜的忠诚不渝的爱情,无关他的肉体放荡和上百情人,到老两人才能成双成对,并以不可战胜的决心说出那句“一生一世”的誓言。马尔克斯说,爱情在拉美是受到压制的,作家以笔作筏,要渡过禁海。越到晚年,他越是着力书写爱情。封笔之作《苦妓回忆录》写的便是一个90岁老人与14岁女孩的“畸恋”。

《我们八月见》依然是不那么“正确”的爱情,尤为可贵的是,这是马尔克斯首部以女性角色为第一视角的中长篇。进入女性视角,则不可避免地要与男性世界作抗争,于是马尔克斯控诉道,“在这样一个男权世界里,生为女人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至此,爱情与权力,这两个重要的主题,在小说里合流了。马尔克斯似乎有意提供一种女性主义的解读可能,探讨一个传统秩序中的妻子,如何面对命运相仿的母亲和女儿,如何看待丈夫与自己的不忠,如何审视内心的孤独与自我选择的权利。

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解读方向。马尔克斯用诸如美元、名片、月全食、剑兰、坟冢等细节创造的是一个八月的海岛世界,其中有着不可理解的宿命与轮回,那里面暗藏着三代女性的命运之谜,不单单是男权女权之对抗。

毫无疑问,这部增删10年、修改5版的小说,并非仓促的草稿,而是继承了马尔克斯文学意志及象征的产物。它之出版,乃读者之幸。

在《马尔克斯:最后的访谈》中,采访马尔克斯的记者提到,有一次,马尔克斯在摆弄电脑时,发现一部已完成的长篇小说被遗忘在了某个文件夹。也就是说,马尔克斯在封笔之前,早就发现了《我们八月见》,但他的选择依然是“不行”。

“不行”的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马尔克斯对作品的要求太高。在写作《族长的秋天》时,他认为这本书比《百年孤独》更难写,“我觉得每一本书都会比上一本来得更具挑战;文学就是一次比一次复杂的过程。”

记者不解。马尔克斯解释道,因为每一本书都是作者向前迈进的一步。每次开启新的写作,都意味着,他想“迈出那一步而已”。

但能迈出去的步伐毕竟有限。《百年孤独》之后,马尔克斯坦言,“在小说中,我已无话可说了”;随后爱情主题的发掘,让他于绝境之中,重新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爱情主题被“穷尽”了,还能迈出的那一步,又在哪里?

而《我们八月见》就题材、描写及人物的深度与广度来说,实在无法成为马尔克斯文学生涯的终点。论爱情与婚姻,它不及《霍乱时期的爱情》;论时间与轮回,它不及《百年孤独》;论权力与欲望,它不及《族长的秋天》;论叙述与语言,它不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论女性角色,亦没有《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母亲形象及《百年孤独》中几代女性群像来得深刻。

它在马尔克斯的作品谱系中,只能屈居二等,而非巅峰的重现。它仅仅是马尔克斯的“原地踏步”。

或许,这就是他不愿意让它出版的原因。

而两个儿子之所以违背父愿,巨大的版税利益,肯定是一方面原因;但从作品的完成度及阅读体验来说,《我们八月见》绝对不是一部烂俗的、草稿期的、不值一哂的作品。

它只是不能媲美马尔克斯那些极富盛名的扛鼎之作。但之于文学界,还是值得称许的佳作。

对读者,尤其是马尔克斯的读者来说,《我们八月见》放入书架,毗邻《百年孤独》等作品丝毫不用感到羞愧。

至于马尔克斯对这部作品下的判言“得把它毁了”,或许是苛之过胜,又或许罹患老年痴呆的马尔克斯,被两个儿子说中了:当年马尔克斯失去了完成此书的能力,“那么他是否也失去了察觉此书之美的能力”?

于是,《我们八月见》与我们相见了。

文/记者 李瑞峰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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