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岁月无声多少事 人生漫步几回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02 13:00

◎洪流

编者按:转眼的工夫,又快到清明时节。春风重拂地,佳节倍思亲,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份对逝去亲人的深深思念。本文特刊洪流先生感人的忆父文章,愿故人已逝,记忆永存。

周五和朋友们喝了酒,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醒过来,打开手机发现有七八个未接来电,是母亲和弟弟的,最早的一个电话是凌晨六点多,脑子里马上嗡的一下。

随着父母渐老,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每次看到家乡母亲的来电心里都会乱跳。母亲平时没有什么事情从来不会打电话给我们,一看到时间比较早或比较晚的来电,心里都会忐忑,不知会有什么事情,电话通了才会松口气。这次的电话这么急这么多,肯定出事了。

父亲脑梗了。

赶紧订了上海飞昆明最近的一个航班往家里赶。一路上看见手机上家里表妹发过来的图片和视频,父亲已经被热心的姨爹姨妈和其他亲戚协助送进手术室了。又问弟弟情况如何,弟弟说他正在赶回去的路上。飞机落地昆明等待转机普洱时,又和弟弟通了个电话,弟弟说手术虽然已经做完了,但情况不乐观。

南方高原火辣辣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洒在候机室里,洒在欢声笑语准备回家的旅客身上。

也洒在我身上。

父亲初中毕业后从军,上世纪60年代部队从云南思茅换防至四川内江。父亲在军队里干了20多年,从列兵做起到师属通讯营副营长再到军务科副科长,再到1983年转业回到家乡医院做行政管理工作。父亲提出转业申请时,部队多次挽留,并给他一个到国防大学深造的机会,父亲考虑到母亲一人带着我和弟弟负担太重,就谢绝了。

在军队里带兵,爱兵是好军官的必备素质,但武力服不了人也不行。父亲虽然瘦,但是力气很大。记得当时有个藏族兵,体格壮力气大,营里的军官他一般不放在眼里,军官们也怵他。于是父亲有一次特意找他掰手腕,愣是把高自己一个头的他掰趴下。他后来回老家探亲,带了些虫草回部队,送了父亲一些,父亲问多少钱,他说死不要,营里的军医听说了也来要,他摇摇头说不给不给你。

父亲在1979年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时他已经从通讯营调到师军务科。大部队从四川出发至云南前线前,父亲作为前线指挥工作组成员已经提前一个多月奔赴边境,勘查地形收集信息组织管理。临走前母亲看他整装束带手枪入套,问他去哪里,父亲说你既然嫁给军人了,有些事情就不要问。母亲不再问,只是默默流泪。弟弟拿出几颗教练弹给父亲,说爸爸这个你可以拿着用。母亲问我,如果父亲回不来怎么办?我说有党在。

父亲后来很喜欢讲述他在越南的经历,包括师领导让他带兵搜山,他心里害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山,好在越南人早已逃跑;包括有一颗迫击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弹片穿透了他的裤管。每次大家听到那些故事都笑逐颜开,仿佛那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去旅游。

后来他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慢慢就讲不出那些故事了。

有一天我跟他开玩笑,问他咋不吹嘘在越南的经历了?他看着我茫然了一会儿,说52个。我说啥?他说,52个。我说52个什么?他缓慢地说,这是开战第一天我们师牺牲的战士人数。我当时作为军务科长每天都统计这些数字,好些兵我都叫得出名字,从教导队开始就很熟悉。

作为曾经的军人,最深刻最惨痛的记忆,他一直都深埋在心底。死了的、活着的战友,他一直都没忘。

赶到普洱时已经是下午8点,下了飞机直接去了医院神内科重症监护室。先前赶到的弟弟已经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好了,熟练的护工也已找好,可以帮老父亲擦洗一下换个垫子啥的。老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氧气管直接插进口腔里。我轻轻地喊他,没有任何反应。摸摸他的脸颊,热乎乎的,好像平时睡着了一样。

弟弟长期从事药品和保健品行业工作,对医学这块相对在行。先前他已经和主刀医生交流过,虽然手术比较成功,但因为多年的阿尔茨海默症,父亲身体各器官已严重受损,撑过这次脑梗的概率非常小。就算撑过了醒过来,可能也只能睁睁眼睛,身体其他地方都动不了了。

我说概率是多大?弟弟说不是大,是小,百分之五不到吧,很可能这几天就见分晓了。

我的鼻子忽然就酸了,说走吧先回家。

神内科重症监护室平时只允许一个人在里面监护,接下来几天我们每天只能去简短地看一眼。老父亲几天如一日地靠着呼吸机和各种药物营养液支撑着身体,始终没有醒来。

有一天母亲说我最近腿有点疼,走路很不方便。弟弟说去拍个片子看看。

拍了片子,医生说,大妈啊,你这是髋骨骨折,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髋骨骨折还是有点疼呢,你老人家咋个就忍得下来啦?连年轻人都忍不住会叫的呢。

弟弟问现在要咋治呢?

医生说治什么治,都快愈合啦。注意休息保养。

母亲一脸茫然,说我髋骨骨折啦?

弟弟说你们这辈人啊,有什么苦都自己忍着,从来不跟别人说,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说。

有天晚上,医生忽然电话弟弟,说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弟弟说好。医生问如果有情况要不要采取紧急措施?弟弟说不用了,不要胸部按压,不要切管。医生说好。

几天下来,我们就没睡一个囫囵觉,常常辗转半天也没法入睡,或者睡了几分钟就醒过来。

母亲被弟弟逼着杵了根拐杖,走路方便了一点。

母亲去看父亲,到了床前,喊他洪副(父亲以前是医院副院长),父亲没有反应,看那脸已经有些浮肿。母亲伸手摸摸他的脸,摸摸手,又摸摸脚,没再喊,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眼圈一点一点就红了。看了一分钟,母亲说你好好在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些天,几乎天天都有亲戚来家里看母亲,陪母亲说话。

母亲说,他年轻时多帅啊,当明星都可以,随时腰板挺得直直的,现在的样子,佝偻得像条麻袋。

弟弟直接在网上订了一个麻将桌。母亲说这些天哪里有心思打麻将,你也是越老越调皮了。

父亲是在3月2日中午1点多走的。

我们赶到病房时,父亲的血压已经没有了,各种指标都已崩溃。母亲这次没有忍住,在病床前拉着父亲的手边哭边诉说。我出了病房到外面走廊,护工也跟了出来,絮絮叨叨跟我讲了很多,说大概早上11点多父亲流眼泪,然后就不行了。

我说他有知觉吗?

护工说那应该是正常的生理机能反应。离去前的肌肉生理反应。

弟弟也出了病房,靠着墙低低地哭。亲戚们听说了消息,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然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弟弟马上去公墓看地方,我陪父亲去殡仪馆。

亲戚们帮着把父亲先送到了太平间,等殡仪馆的车来。父亲的体重从多年前最强壮时的80多公斤,缩减到约莫50公斤。我伸手摸摸父亲的脸,还是热乎乎的。我说我爹,我爹。我幻想着他会像平时在沙发上头歪歪睡着一样,听见我们喊他就睁开眼睛把头抬起来。

但是这次没有。他不再理我。

殡仪馆的车除了司机只能坐一个人,我捧着父亲的像,和司机坐在前面。车开到环城路,前面忽然遇到施工标志,路全堵了,车只能折返换一条路。

我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我说我爹你是不是不想走?

附近邻县的亲戚听说了父亲离去的消息,都纷纷赶了过来,我从来没有看到亲戚有这么整齐的阵容,前前后后来了四五十个人。亲戚跟着到了山上的殡仪馆,忙活到天黑,女人们都下山了,留下了年轻的男人守灵。大家边喝酒玩牌边聊天,讲起父亲的各种故事。

在这个家族的丛林里,父亲始终是最茁壮的一支,用家乡话来说,他是最“成器”的一个。当年在四川当兵,他除了养活他自己的家,还经常接济亲戚,善待老人。回到老家后,他还经常帮亲戚处理各种事情,帮助和接济亲戚的孩子。父亲用拳头和军用皮带把我和弟弟从小打大,我从小恨他入骨,背后骂他“大军阀”。但他对于亲戚的孩子却从不动手。也是奇怪,那些亲戚家的娃没有不怕他的,可能是因为听说了我和弟弟被打的惨状吧。

父亲大哥家的小七妹,被托过来帮找工作,父亲好不容易帮弄到上海去打工,结果小七妹不喜欢上海,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跟着人跑掉,也没告诉父亲和大伯,父亲被气得发疯。小七妹稳定下来要结婚了,电话来邀请父亲参加婚礼,父亲说你以后不要联系我就当你这个三叔(他兄弟里排行老三)死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小七妹这次也来了,只是当年的小七妹已经变成了老七妹。老七妹在父亲灵前默默地跪了五分钟才被其他人搀起来。

有个堂弟,因为父亲认为他对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兄弟)不好,被父亲足足骂了十多年。堂弟这次也来了,帮这个当年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三叔穿衣服。

大家讲啊讲,我说你们接着聊我要睡一会儿,然后出了灵堂去外面停着的车上放倒了椅子躺下来。

殡仪馆今夜只有我们一家在守灵,除了灵堂里亲戚说话的声音,整个殡仪馆都很安静。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夜空很明亮,星星满天。下半夜时,月亮升起来了。

迷迷糊糊中睡过去醒过来,以为睡了很久,看看表其实只过了十几分钟,于是又慢慢睡。

到了快5点时被冻醒了。

第二天早上要开一个简短的追思会,弟弟说我家妈肯定没法代表家属讲话了,你是长子,你来说。我说我平时做律师讲得太多,不想讲。弟弟说我也怕我讲不下去。

最后还是弟弟上去讲。

讲到他是他平时最喜欢的小儿子这一句,弟弟忽然就哽住了。

我最后一次摸了摸父亲的脸颊,松弛垂老的面庞已经是冰冷的了。

这个当年帅得像明星一样的硬汉军人。

墓地在山坡上,弟弟捧着遗像,我捧着骨灰盒,一阶一阶往上爬。

我觉得好累,我说这个骨灰盒好重啊。弟弟接过来,说不重啊。

等着下葬时,我看了一圈墓地,发现我父亲的老同事张院长居然也葬在旁边不远。我说弟弟你来看墓地没注意到吗?弟弟也很惊奇,说的确没注意到。

母亲过来看见,忍不住笑了。张院长生前一直和父亲搞不拢,两个人在工作上总是吵架打仗,想不到两个人死后居然也葬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五六个穴位。

弟弟说他俩以后不会安静了。

等父亲下葬了,母亲对父亲说老洪啊,既然都到这里了以后你们就不要再吵架打仗了,你们都好好的,和和气气的,大家都是同学、老乡、同事,吵了一辈子了,就不要再吵了,哈?

墓地对面是一片一片碧绿的亚热带森林,山脚下有一条溪流,稍远点有铁路经过,翠绿色的城际列车呼啸着从一个山洞穿出跨过桥梁,又一头扎进另一个山洞。

稍低点的地方,有另一家人也在下葬,却迟迟没有动静,有个人脚下放着一本《风水大师》,也许在等着吉时?

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记忆渐失,但每次出去前或者聚餐,都会做出一个手指拈钱的动作给母亲,说领导,给一点。母亲就笑,说洪副你要哪样?父亲说哪样?就是那样嘛。母亲说给是要钱?父亲想想就点头,母亲就去父亲的夹克外衣的内兜翻出一叠百元钞票,说这不是吗?你身上随时都有三四千,还老跟我要。父亲就恍然大悟的样子。母亲说你老要这么多钱整哪样?父亲说整哪样?那么多晚辈我要都给一点的啊。

我跟母亲说,他反正不认得数了,那么多钱放在他身上也不安全,要不我们给他换成一元的纸币?

母亲说不准骗你爸爸,永远都不准骗。

有一天在电梯里,父亲看见轿厢壁光面反射的自己的样子,转头跟我说,这个人我很熟悉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名字。

每次回到家,我都会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洪副,说说我是谁。

起初他还能说出名字,说你就是洪流嘛。

然后他想不起来了,用尽他最后的狡黠说你就是你嘛,还是谁。

然后他连狡黠也没有了,只说一个词:不怕。

然后他连那个词也很难说出来了,只是看着我微笑,用微笑来表达他对我的接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父亲享年83岁。

父亲对于自己的命运其实早有预判但又不甘心接受。

他不止一次地讲起过一个故事,说原来在医院上班时,有个人走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的寿命是83岁。后来跟人聊起自己的岁数时,父亲老是有意无意地谎报自己的年龄,以此来对抗命运的安排。

就像个孩子似的。

在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从一期转到二期再转到三期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他后来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是单纯得像婴儿时的记忆,还是只留下一些最早时光里对于这个世界的初始刻痕?那些记忆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我们是不是早就已经慢慢离开他了?

父亲走后的几天,母亲几乎天天在给父亲的战友同事朋友回微信。

到了晚上,各种亲戚朋友又来看望母亲。有一天母亲从晚上7点一直接待到10点。

上山后第二天,母亲告诉我和弟弟,说昨晚我看见你家爹回来了。他进了家,神态和往常一样,我说你回来了吗?他也不说话,好像没看到我,每个房间都进去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看门窗有没有关好,然后冲我笑了笑就出门了,关门时没有声音。

父亲用了漫长的时光和我们告别,他一直都守候在我们身边。

70年前的一天傍晚,才满34岁已守寡两年的外婆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县城招待所下班回到租住的家,撑着身体去米缸舀米做饭,看见快要见底的米缸,又看看身边五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忍不住痛哭起来。五个孩子看见母亲哭起来,也跟着哭。哭了一阵,最小的儿子说阿妈呀不要哭了,我哭不动了,声音都哭不出来了。外婆说我自己哭你们跟着哭哪样。

这时门外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阿妈阿妈。外婆打开门,看见是隔壁的洪家老三阿坤。外婆说啥事情啊阿坤,阿坤说阿妈你不要哭了,我会帮阿妈的。

外婆一生未再嫁,也没有按照外公生前的叮嘱,万一日子不好过就把老三阿云过继给人家做干女儿,而是咬紧牙关拼命吃苦把五个孩子都拉扯大,孩子们没有遭受骨肉分离之苦。五个孩子后来个个都读了书,有一个还考上了大学。

洪家老三阿坤虽然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但为了帮家里省钱,16岁就辍学从军,后来娶了阿云,后来生下了我和弟弟。

是为头七。2024年3月9日初稿

2024年3月19日修正

供图/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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