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专栏|一碗拉面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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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31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

每当有人在朋友圈发拉面,我都认真地在下方评论:请低调一点。我不介意朋友们炫富,炫美,炫学识或权力,唯独受不了炫拉面。我住的附近没有正宗拉面,要是好几天没吃拉面了,只能专程去吃。这当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拉面对我而言不只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情感。所以,朋友们,只要我点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盘在大碗中的拉面、一份小凉菜、一份牛肉、一杯听装可乐时,肯定会在朋友圈发图炫耀,而且图片中只会有尊贵的拉面,凉菜、可乐它们只能靠边站。

我是化隆人,从化隆一中考到青海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在青海湖畔刚察县当了一年老师。这整整23年岁月中,并没有让我喜欢上拉面。那时候下馆子要么面片,要么干拌,除非上大学时到月底了用拉面凑合一下,当时拉面是最便宜的,记得两块到两块五。真正让我喜欢上拉面还是到了北京之后。

刚到北京时我是不点拉面的,要炒面片或拉条子,但北京的炒面片和拉条子都会放番茄酱,不太合胃口,只好改吃拉面。拉面跟肯德基麦当劳一样,不管什么店口味出入不会很大。当然,那时候我也不知道那些拉面馆是青海人开的,只知道是西北人。直到有一天我从798艺术区出来,走到酒仙桥,拐进一个小胡同,发现了一家拉面馆。那是一家新开的拉面馆,店面不大,绿色招牌白色的楷体店名,看起来很普通也很干净。进店后刚坐下来就看到我家乡的巨幅图片贴在墙上,巍然屹立的青山,金黄色的油菜地,照片的右下方是一片树林,那是我爷爷栽种的,我就在那片树林下的庄廓里长大,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张用来装饰餐厅的广为流传的照片。

当时,很少跟陌生人说话的我,鼓起勇气用青海方言问服务员,你们是化隆的吗?他说是,牙什尕的。他问我哪儿的,我说小学在扎巴双格达,照片上就是我们庄子,小学毕业后我们家搬到了县城。坐在饭馆一角戴经帽的老爷爷听到我们的谈话,笑着说,哎哟,老乡呗。接着对后厨说,亲戚哈好好下给,肉多放给。自此之后,我成了这家小店的常客,只要我到798,就会到这儿吃一碗拉面。每次,只要老爷爷在就坚持不收钱,我也不强给,把钱放在桌子上离开。情谊是情谊,生意是生意,在外漂泊的人尤其知道这一点。

拉面也就成了我跟故乡的情感联结。对我来说,这种情感有着更深层的含义。化隆县历史悠久,先秦时为羌人牧地,西魏时就定名为化隆县。独特丰富的地貌和多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的融合培养出化隆人坚韧不拔、朴实无华、勇于闯荡的精神特质。与其说是为了生计,不如说是不安于现状的追求,使化隆人源源不断地走出来,起初去戈壁淘金,上雪原挖虫草,就连陆川导演的《可可西里》中盗猎藏羚羊的人也是我们化隆人。这一切为生计的冒险终于终结在外出开拉面馆之后,化隆人甚至将兰州拉面的牌子打响全国,并以诗自侃:青出于蓝胜于兰。

后来我从798附近搬离到通州,每次去798艺术区也是匆匆忙忙,没能去光顾那家小店。在通州住了三四年之后又搬到顺义。在顺义学车时,中午吃饭都会去驾校对面的一家打着“西北伊隆拉面”牌匾的清真饭馆,也是青海人开的,说着家乡方言,墙上也是菜谱和那张我家乡的照片。只是店面要比之前那家大,装修精致豪华,餐具上甚至印有餐馆的名字。服务员也因为生意太好,忙得团团转,我就没以老乡的名义打搅。我非常乐意看到他们生意红火的场面,好像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老板。

在北京隔两三年总是会搬一次家。几年前,我从顺义又搬回了朝阳,离798不远。我就想去看望一下那个老爷爷,想去他家店吃一碗拉面。但这一次,我扑了空,店已经不在了,原来店面的位置是一家外贸服装店。我问老板,上一家是不是拉面馆。他说是,两年前搬到望京去了。我想,中央美术学院就在望京花家地,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边住,说不定哪天能碰上。果然,在一年后的夏天,我去央美附近的图片社出图,在餐厅林立的地段看到一块熟悉的店牌。是的,没错,就是酒仙桥胡同里的那家店。店面大了一倍,餐桌也换成铺着深绿色桌布的方桌,午后的阳光和考究的灯光弥漫在整个空间,像置身于异域风情的咖啡馆。因为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客人并不多。几个服务员围在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地穿肉串。其中一个小伙子认出了我,问道,哦,亲戚来了吗?嗯,一碗拉面,我回答。结账的时候我问他,你们家阿爷来?他说,阿爷回家了,忙了一辈子也该退休了。

从饭馆出来,走在街上,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白须老者坐在自家整洁敞亮的院子里,沐浴着阳光,看着眼前平静的世界,这个世界注定是开阔的、悲悯的。也许,他想到了彼岸;也许,回忆着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年老后如这位老者,在自己青沙山下的祖宅里,写下短暂一生中漫长的故事。

我本来可以在家乡从事一份稳定的工作,却孤注一掷地北上,这如果算是“勇气”,肯定来自我的家乡。我跟千千万万从化隆走出来打拼的人一样,想寻找一种新的可能,人生的未知。只是他们投身到具体的事业,而我不得不为艺术走上一条“险”路。好在,不管我在北京,还是去上海、南京、广州、成都、深圳或别的城市参加艺术展,总会在酒店方圆三公里之内找到家乡人开的拉面馆。

天下何处无化隆,一碗拉面定乾坤,我心中总会因此升腾起淡淡的亲切感。

因为参加艺术展,我也到过一些国外的城市,包括阿姆斯特丹、柏林、东京、釜山、卢布林等,可能因为没有家乡的拉面,形单影只的漂泊感令人焦灼。近几年,身边的几个艺术家朋友陆续搬到美国发展,邀我同去,我也以“美国不去了,拉面不正宗”为由婉拒。

如果故乡是圆心,拉面馆是一张散布全国的大网,我还不愿意破网而出;如果我是一颗星辰,成百上千的散布全国的拉面馆就是成百上千个星辰,我们必然在同一片天空闪耀。拉面,不只是情感,还囊括了一个地域和群体的历史。当然,如果家乡的拉面馆走出国门,我也有必要把这个半径拉大。

深圳

20240324

供图/刘成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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