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神豪”一夜豪掷2000万元“打赏”主播?全国首例利用网络直播打赏洗钱案开审
解放日报 2024-03-28 07:35

这是一场令所有见证者都瞠目结舌、难以忘却的狂欢。

直播间的屏幕上,嘉年华、火箭等贵重礼物像不要钱一样划过,刺激着每一个观看者的神经。当屏幕上的数字最终定格时,男主播梁立喜极而泣。在埃克斯平台直播8年多,这是他第一次拿到年度盛典冠军。

梁立之所以能拿下最终的冠军,离不开粉丝中一位“神豪”的鼎力相助。在这场盛典结束后就有小道消息称,为了支持梁立问鼎,这位人称“雨哥”的“神豪”在那一晚打赏至少2000万元人民币的礼物。

那是2019年,网络直播发展的势头极为迅猛,让众多头部主播赚得盆满钵满。然而,狂欢落幕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雨哥”涉嫌非法集资,已在2020年7月潜逃至国外。梁立、黄越石等多位“雨哥”颇为欣赏的埃克斯平台大主播,因涉嫌帮助“雨哥”洗钱,被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检察院于近日提起公诉。

这是全国首例利用网络直播打赏洗钱案。野蛮生长许久的网络直播行业,再次面临合规难题。

在“雨哥”集团总部直播

梁立和“雨哥”结识于2018年年底。在多次大额打赏后,梁立注意到他,之后两人私下联系互加微信。

当时正是网络直播行业的巅峰期,作为埃克斯平台头部主播之一,梁立名下有不止一家公司,雇佣了十几位员工,包括生活助理、场控人员、运营人员等。梁立回忆,当时他每个月收入在70万元至110万元不等,还经常有粉丝大额打赏,这些粉丝被称作“大哥”“神豪”。“雨哥”不是最早关注的,却是出手最阔绰的。

没多久,梁立就应“雨哥”邀请来到他位于上海的集团总部。梁立看到,“雨哥”的集团总部当时在上海汇公馆有一栋楼,有一层楼专门开展汽车融资租赁业务,他到达时里面有多位业务员正在开展业务。在梁立看来,这与“雨哥”私下透露给他的生意内容相符。“他跟我介绍过发家史,说名下有100多家公司。”梁立说,“雨哥”自称集团主营业务是发放小额贷款,发放的资金来源是在武汉、济南等地的氢能源汽车买卖和渣土车融资租赁业务,“后来有粉丝在直播时问我‘雨哥’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做小额贷款的”。

“我们每次到‘雨哥’办公室聊天,大致都是相约去KTV、酒吧,或是去钓鱼等。”梁立说,受邀到“雨哥”公司玩的还有埃克斯平台的其他主播,比如黄越石。

黄越石也是埃克斯平台的一位头部主播。据他回忆,他和“雨哥”熟识在梁立之前。早在2018年4月,“雨哥”就帮忙安排过黄越石的粉丝在上海一家古建筑风格的酒店搞聚会。也是那次,黄越石第一次参观了“雨哥”的集团总部,留下的印象也是“发展得很好”“很牛”。

除了安排主播在上海吃喝玩乐,“雨哥”还约梁立去南通、千岛湖等地钓鱼,到山东、广州见面。2019年年底,“雨哥”再次邀请梁立、黄越石一同前往菲律宾游玩,马尼拉的赌场、酒店,还有长滩岛,都留下他们的身影。

在埃克斯平台,梁立、黄越石和“雨哥”关系亲密不是秘密,两人都曾在“雨哥”的集团总部开过直播。2020年4月恰逢黄越石的直播周年庆,他不顾新冠疫情从老家飞到上海,在“雨哥”位于集团总部顶楼的休息区住了两周,开了多场直播。其间,“雨哥”多次出镜为黄越石捧场。黄越石还曾受邀参加“雨哥”集团公司的年会,并上台演唱《勉为其难》《情面》两首歌。据他回忆,当时现场有500人左右,其中几十名投资人,大家一起喊着“公司强大”等口号,“我感觉和电视里演的那种集资很像”。

在粉丝口中,梁立、黄越石是“雨哥”集团的“梁副总”“黄副总”。在主播圈里,对梁立、黄越石另有称呼:梁立是“雨哥”的亲儿子,黄越石是半亲儿子。还有一些关系较好的主播则是干儿子和邻居家的儿子。

直播打赏成洗钱新渠道

据事后统计,2018年至2020年,“雨哥”通过埃克斯平台给梁立的打赏接近3000万元,给黄越石打赏1000多万元。这般阔绰的出手,早就引起其他人怀疑。2020年年初,有网友在百度贴吧发文,内容直指梁立等主播,认为他们涉嫌帮助“雨哥”洗钱。

“在这个平台存在一种共识,一下子愿意花大几千万打赏的老板,资金很有可能是做黑灰产业的违法所得。”一位埃克斯平台曾经的头部主播透露。据他观察,大额打赏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冲动型消费,一般打赏完1个月就没消息了;还有一种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刷越疯狂,这种大多是从事黑灰产业,钱的来源有问题,“正常通过努力挣辛苦钱的人,即使再有钱也不会花大几千万打赏网络上的陌生人”。

被“雨哥”疯狂打赏的主播并非没有意识到可能存在问题。梁立直播间里另一位“大哥”,真实身份是一家村镇银行的职员,挪用上千万元资金打赏,后东窗事发被捕。因为曾接受巨额打赏,梁立还被公安机关叫去配合接受询问。

黄越石回忆,在2020年6月,一位粉丝辗转加了他的微信好友,询问他能否帮忙要回投资“雨哥”公司的100万元。为了继续讨好“雨哥”,黄越石没有理睬。接下来1个月内,又有多人找到黄越石,都是为了要回投资款,甚至有人在直播间公屏上打出“还我血汗钱”之类的话。恰在此时,“雨哥”以资金周转困难为由,向黄越石借钱。黄越石为了维护关系,按照要求分别转账到“雨哥”个人和公司账户,总计580万元左右。但很快,就传来“雨哥”潜逃至国外的消息。

2020年9月10日,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官方微博通报“雨哥”名下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件侦办情况。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涉案公司总裁、公关总监等人的刑事判决书,“雨哥”名下公司未经国家有关部门许可,采用广告、口口相传等方式公开宣传,承诺高额年化收益,通过线下门店向不特定公众销售融资租赁受益权拆分类理财产品,非法募集资金共计人民币13亿余元,至案发未兑付本金7亿余元。法院判决认为,该行为已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

在警方通报的评论区,有受害人留言,指出有大额资金被“雨哥”用于打赏主播。但在一开始,除了停播,梁立等人似乎并未受到太多波及。直到2021年7月,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检察院在接待受害人信访时,得知可能有巨额赃款通过直播打赏流入埃克斯平台这一线索。经过近半年的审计,检察官终于摸清资金流向,锁定涉案的几位主播,并于2022年1月向公安机关制发追诉函。

浦东检察院第七检察部检察官朱奇佳说,随着案件办理不断深入,她意识到,直播打赏不仅是犯罪分子在挥霍受害人的财产,更是他们洗钱的新渠道。

“自打赏”涉嫌虚假宣传

在电影《让子弹飞》中有一段经典对话。“汤师爷”教刚刚下山当县长的“张麻子”如何敛财:“得先让豪绅出钱,带着百姓捐钱。豪绅捐了,百姓才跟着捐。钱到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直播平台大抵也是如此。在当时的埃克斯平台有这样一条“潜规则”:主播在收到“雨哥”这样的“神豪”打赏后,会私下把收益返给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借助“神豪”打赏获得更大名气,吸引更多普通用户观看直播并打赏;二是吸引更多主播加入自己名下的公会,也能从中赚钱。

平时如此,在年度盛典这种特别需要流量赢得PK的时刻更是如此。梁立喜极而泣的那场直播就是一个典型。“要名次就不要收入,要收入就不要名次。”抱着这个念头,梁立找到“雨哥”,提出希望他出巨资支持自己冲击冠军,事成后自己的收益全额奉还。彼时还未“爆雷”的“雨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放出话来,“2000万元以内不让梁立返钱”。后来,在“雨哥”一夜豪掷2000多万元的支持下,梁立如愿以偿。事后,他兑现承诺,扣除埃克斯平台抽走的1200万元,将剩下的800万元个人收益全部通过其他渠道还给“雨哥”。

“这种返钱方式稍加利用,就会变成洗钱手段。”朱奇佳说,有时主播为了能争取到“神豪”1000万元的打赏,会私下承诺事后除了返钱,还自掏腰包贴上200万元至300万元。这样一来,扣掉平台拿走的600万元,“神豪”还可获得六七百万元,“相当于付出30%至40%的成本,成功将钱洗白”。

此外,埃克斯平台推出的官方充值币也为洗钱提供便利。按照规定,用于站内消费、打赏的官方充值币和人民币的兑换比例是1:1,但常年有“币商”活跃在网络上,以折扣价对外出售持有大量充值币的账户。

“我虽然不能分辨这些购币资金用的到底是赌博还是诈骗来的钱,但可以肯定,里面有很多违法资金。”梁立说,因为充值币只能通过官方渠道购买,愿意亏本低价出售的,资金来源肯定有问题。一个很明显的例子: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期间,充值币的折扣幅度从平时的7折至8.5折不等,猛然到了6折,这说明短期内有大量赌球资金购买充值币,又急于洗白,才会低价抛售。

是谁在大量购买这些低价抛售的充值币呢?梁立坦言,很多时候买家恰恰是平台头部的大主播和大公会。目的是在年度盛典等PK赛时,使用其他小号对同一公会的主播进行打赏,以争取更好的名次。甚至有业内人士认为,这几年网络直播行业衰落,不仅仅是行业发展遇到瓶颈,还因为国家加大对网络赌博、电信诈骗等上游犯罪的打击力度,导致能流向直播平台的“黑钱”变少了。

其实,在业内人士看来,这种“自打赏”行为已经涉嫌虚假宣传,误导消费者。因为头部主播的直播间内还有很多普通观众,他们可能会受到刺激,进而花更多钱进行打赏。

尽可能从制度上堵漏洞

对于洗钱案来说,弄清资金流向是关键。但在直播打赏过程中,涉及的环节太多,难以查清。“除了用自己账户和公司账户,‘雨哥’还会用注册的小号,或者下属、朋友的账户给主播充值打赏。梁立等人的返款也不是原路返回,有时会通过身边人,再转给‘雨哥’的身边人等。”朱奇佳说,如此一来,主播和“雨哥”之间的资金流向就如同一团乱麻,给审计工作带来极大难度。

从2021年7月接到线索开始审计,到2022年6月公安机关对梁立等多位主播以涉嫌洗钱罪立案侦查,再到今年2月下旬在浦东法院一审开庭,本案已历时两年半有余。在记者获得的部分涉案主播起诉书中,公诉机关指控梁立向“雨哥”回流资金900余万元,黄越石回流资金500余万元,该数字远小于二人实际获得的打赏金额。另一个难点在于,如何证明主播明知“雨哥”的钱有问题。只有证明这一点,主播的返钱行为才构成法律意义上的洗钱罪。

对此,深谙“潜规则”的主播其实有自己一套明哲保身之道。在和“雨哥”交往及资金往来过程中,他们从不详细询问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更刻意回避“洗钱”二字。他们每次给“雨哥”转账,备注都写其他事项,比如“迟到的父亲节红包”“听说大哥缺电脑”等。此外,这些资金往来还会打着借款名义,比如黄越石转给“雨哥”的500多万元,这些巨额借款没有留下任何收据之类的凭证。

浦东检察院审查后认为,主播的行为其实是在装傻。“我们认为,法律上的‘明知’不是说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的钱有问题才算,而是作为一个成年人,通过自己的常识应该能发现异常。”朱奇佳说,本案中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梁立等人是在装作不知情,试图逃避法律制裁。

黄越石在最后一次直播时的表现很明显。见迟迟没人刷礼物,他公开喊话:“有没有大哥给我刷礼物,我把钱返给你也成,帮你洗洗钱。”说完这话10分钟之后,黄越石就被上门的民警抓捕归案。

作为全国首起利用网络直播打赏洗钱案,该案的审理进程在圈内备受关注。据了解,有至少上百位主播组建了一个微信群,时刻留意案件的最新进展。若是本案被起诉的多位主播最终被判决有罪,势必会对整个行业的未来发展造成巨大影响。

“我们希望通过本案的成功办理,让更多主播意识到这么干是有可能被判刑的,也许就能减少一些洗钱犯罪。”朱奇佳透露,检察机关还在指导埃克斯平台进行企业合规,尽最大可能从制度上堵漏洞。

(文中梁立、黄越石、“雨哥”、埃克斯平台均为化名)

文/王闲乐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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