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尹玉烨:岁 月
作家联盟 2024-03-22 14:00

口尹玉烨

一到冬季,下午上班我是从来不用定闹钟的,当然大风下雪天除外。因为在晴和的日子,一到两点,小区路东的广场,一群老人的歌声会准点响起,清晰的如同就坐在窗根下在唱,实际上直线距离也有两三百米远呢。

先是二胡试音:“转弦拨轴三两声”,接着歌声携二胡正式登场了,那歌声是一大锅的烩菜,时而是哑而尖利的女声,“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一绣毛主席,人民的好福气,您一心为人民,我们拥护你······三绣周总理,人民的好总理,鞠躬尽瘁为革命,人民热爱你······”从歌声里,你甚至可以看见忧伤而陶醉的表情就荡漾在老太太脸上的每一个岁月的褶皱里;时而是哑而粗重的男声,“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这个老头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爽朗豁达的人,即使是现在豪迈也是不减当年。

你以为他们只会唱那些年代久远的革命歌曲——他们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也还是与时俱进的一拨呢: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是帮妈妈涮涮筷子洗洗碗······”

“把你的倩影画在家乡的山顶,甜蜜的笑容定格在我心里······我用爱画一个温柔,让我在梦中无数次见到你·····”

你恐怕想象不出这样一支你侬我侬甜得齁人的歌,是从一个声音喑哑的老太太的扯着嗓子吼出来的。

有时他们的歌声也充满了乡愁:

“甘肃老家,我的甘肃老家。”

“可爱的瓜州,美丽的瓜州,”那个唱“可爱的你”的老太太继而婉转深情了。

但总之声音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低哑,逢到高音,拼命的想爬上去,但任凭怎么努力攀到中途,都会格无例外地掉下来。我想,那是岁月掠过声带留下的印记。

当然了,他们也会时不时为小区的免费听众,捧上一碗烈酒:声嘶力竭的来一段高低顿挫、慷慨苍凉的秦腔来。

每次这些老头老太唱得如痴如醉的时候,能感觉出那二胡在使出浑身解数竭力要跟上歌声的步伐,好像小时候在乡间公路上气喘吁吁的我,一米八八的父亲气定神闲地迈着八字,从容的走在前面,而我却必须时刻以小跑的速度才能勉强跟得上他。

儿子寒假回来学习,歌声照例会响起。“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我知道先生是怕打扰到儿子学习,而我呢,或是在午休,或看书或写写画画。

“要不——我去说说,告诉他们,歌声真的很动听,但是到远离居民区的公园去唱,那里地儿更开阔,传播的会更远。”

“算了,别说了,这些老人剩下的快乐日子也不多了”。

儿子说的对,更何况他们的歌声会在四点半准时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过他们就坐在广场西北角的旮旯里,背靠着巨幅的广告牌,晒着冬日的暖阳,一撮人自娱自乐。等太阳西移,路西的楼群遮蔽了日光,寒意袭来,他们也就自动散了。

他们让我穿过四十余年的光阴,看到大集体饲养场的南沙墙根下,拢着棉衣袖筒,坐着晒太阳的老饲养员,垂着头,打着盹。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老人们只能干一些放羊放牛喂牲口的活,挣些工分。

不得不承认,天地间生长着一代一代的人像极了阳光下一茬一茬成熟的麦子。

时间是不会忽略谁的。周末去银行,意外遇到30年前在同一学区执教的同事。

“小叶,变得都认不出来了。”

我明白他微笑的话里的潜台词,赶忙笑着回应,

“是啊,你还是老样子。”

“好像有好多年都没见过你了,”他这才告诉我,离开最初执教的学校,不久他就转行了。

那时刚参加工作不久,乡里的业余文化生活很单调,教书之余,一起聚会玩闹,他曾当着现在先生的面,表现出对我明显的好感,一度激起先生熊熊燃烧的怒火。现在在他讶异的表情后,分明有无尽的庆幸正在汹涌澎湃。

那一瞬间,我的头脑里闪过俄罗斯诗人叶芝的诗句: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烁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抛开诗歌的深层喻义,单从文字的表面意思看,这首诗一定是诗人一时情醉神痴,信手涂鸦的结果,因为在这人世间,即使穷尽四海八荒,也恐怕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不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只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而他——我的这位前同事,一定在庆幸自己没有不懈的坚持。

那一刻,我也才发现,我是多么的幸运:揽镜自照,五官极普通,组合起来,更是效果平平。没有过人的赋能,更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洗手做羹,烹不出美味的佳肴,无温良贤淑宜室宜家之德,厅堂厨房皆上不了台面。如此想来,先生——那可是为我豪掷了一生的光阴,做了慈善的呀!真是庆幸先生当初看走了眼!否则今生唯一可靠的伴侣就是自己了!

不过我可能是时间特别关照过的那个人。十年前,我去云南旅游,在丽江报了当地的一个团。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其中有一对来自贵阳的母女,年轻的妈妈娇俏玲珑,小女孩约摸五六岁,很可爱,嘴很甜,“阿婆,婆婆”地叫了我一路,我知道在南方,婆婆就是奶奶的意思,起初我一惊,继而释然了,西北干旱多风沙,在这样的粗粝的环境里生长着的男人女人,显然和在温暖湿润的气候下,滋养出的水嫩欲滴的南方人根本没法比,更何况我在西北人中又算是长得特别急的人了。其实要搁过去早婚盛行的年代,四十岁不就是迈入奶奶辈行列的人了吗?

前一阵在网络上看到这样一则轶事,一位女士去一家服装店,店员帮忙试衣,恭敬而热情地称呼她为“阿姨”,结果惹得这位女士十分不悦,当即强烈要求店长让他的店员向她道歉。

这对于店员真是个教训,遇到年龄特征模糊的客人,尤其是女士,本着逢龄减岁降辈的原则,当称姐姐才最适宜。至于这位女士,我觉得愤怒大可不必,要求道歉更是没有必要了,人还是多一点反躬自省之心,自己长得急了,大可不必跟“观众”急,反倒是坦然接纳,气血下沉,不定还会淡化不少岁月的印痕呢。

还是在疫情发生前,先生在小区的空地上停车,发现了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

“是真金的,”我拿在手上正反仔细端详了一番。

“可是,这又不是自己的东西......”。

更何况据我所知,在南方有一种习俗,家中患有沉疴久治不愈的人,会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有意丢一些财物,路人谁捡了,等同于把病呀灾啊的都带走了,虽然我身处北方,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

先生看到我犯了难,“交给警察叔叔吧,”

我知道他是想到小时候老师教过的一首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对我点点头……”

我绷不住笑了,“现在不是警察叔叔,是警察侄子,不久就是警察‘孙子’了。”

“放回原处吧,丢了的人能找到当然最好”,那时小区还没有建住户微信群。

“别人捡了,就让别人拥有好了。”

几千年前,夫子站在迅疾奔逝的流水前,怅然喟叹:逝者如斯!而今的人们依然用时光如水来形容时间,“水”恐怕是时间最为贴切的一个喻体了。水看似柔弱,却锋利无比,没有什么能抗拒水的力量,而这正是时间的本质特征。不仅有生命的,就是无生命的,任谁都无法抵御时间的力量。到了云南看了有亿万年历史的钟乳石洞,会让人最直观地领略一滴水和时间同时所创造的奇迹。

时光真的不会遗忘谁的,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即使你富可敌国,他也会给予你和一无所有的乞丐一样的待遇。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母亲在世说这话的时候,还远没有到我现在的年纪,那时我还很年轻,不谙世事。现在不觉她已经去世有二十余年了。我只是觉得讶异,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一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况且她一生都是在田间劳作,除了父亲,土地就是她生死相依的伴侣。对于个体人生如蝼蚁般的短暂,何以能发出如此深刻感性而富有哲理的慨叹来?大约只要是有知觉的人,目睹四季风物的变幻,吃惊地觉察到时间飞速流逝的同时,也悲哀地感知了生命的渺小和局限。

在我看来,人的一生其实更像是一片树叶,没有哪片黄叶,没有经历过春天的萌芽勃发,夏日的墨绿葱茏。当南国的人们惊叹秋日大漠胡杨的辉煌时,一定也会知道那只是春夏两个季节所积蓄的力量火山一样的喷发。所以,除非是社会的非正常状况,每一个行至中途的人,大可不必羡慕时人的年轻,更无需惧怕未来的白发苍苍。人生当如顺势而下的溪流,无论是一路欢唱,还是幽咽凝绝,都是生命弹奏出的灵魂之曲。行至高山,便赏鉴高山的巍峨,驶至平原,便饱餐平野的阔大。

行至水穷,那就坐看云起吧。

作者简介:尹玉烨,甘肃省酒泉市瓜州中学教师,西北师大汉语言文学本科,文学学士。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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