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专栏|冯月华老师90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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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1

◎章弘(媒体人)

下榻酒店的窗户朝东,恰好拍到日出千山的景象。鞍山的气温比北京要低,最高气温15℃,北京为20℃。

3月16日在鞍山,冯老师九十岁生日。当她看到我时,轻轻地说:我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右图中的白发老人当年和母亲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只不过她讲述的是世界现代史,母亲钻研的是量子力学。

1971年,母亲遵循最高指示带着我到汾河西岸吕梁山下一个叫南庄的村落务农,冯(月华)老师就住在我们的隔壁。当然那时的冯老师还只有三十几岁,满头乌发。

距离南庄村五里地还有一个村子叫田村,组织上派遣同样只有三十多岁的母亲,只身一人去田村边劳动改造边教书。那一年,我家惨遭悲剧变故,父亲没有能够活着走出“隔离审查学习班”,我们的身份一下子从平民被定为“反属”。

即便在那个只有二三百人的村子里,时代的风气照样造就了鄙视链,“反属”归类于“地富反坏右”中的“反”,是要遭遇歧视的。母亲即将离开南庄村,她很想把我托付给谁,毕竟我那时才刚满十一岁。唯有冯老师站出来接纳了我,她对母亲说,你放心去吧。

母亲的教育方式就俩字儿:严厉。即使南庄村后有山前有河,“读书尤其是不能和北京的同学们落得太远”是母亲对我的执念。于是,我一天(包括夜晚坐在煤油灯下),依旧会被母亲督促着学习。

母亲去田村后,冯老师也要下地干活,她早起给我布置了作业之后,允许我11:00以后可以“乱跑”“逗狗”“瞎玩”。中午一起吃顿饭,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之下,冯老师会看一遍我的作业。她会在作业本上画满红钩和五角星,以资鼓励。下午2:00–4:00,她会建议我再看点书什么的,哪怕是课本以外的东西。4:00以后,她允许我外出和小伙伴们“撒野”“玩耍”“调皮捣蛋”!

十一岁的我

每个星期她会带着我写一篇作文,她不要我写“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一类的官话套话,而要我栩栩如生地描述山有多高水有多清狗有多灵。我写的每一篇作文,她都会寄给北京我小学的班主任,那也是她的熟人。让北京的班主任老师知道尽管我在乡间,读书也蛮努力的。

有一回,她和其他长辈带我去了一个叫龙泉的地方,距离南庄村往返35里地,就靠两条腿走。返程时,其他长辈有说有笑很快就消失在山埂里,就剩我俩落在后边。我实在走不动了,真想坐在山石上歇一会儿。可冯老师没有让我坐下来,她告诉我一旦坐下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里可是野狼出没的地方,不想让野狼叼走,就得继续前行!于是,我咬着牙走回了村子里。

那年7月,冯老师的先生、在北大中文系执教的费(振刚)先生带着他们的女儿来南庄探亲。我很懂事地不再随意打扰冯老师,毕竟人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一回。可费先生对我一样地亲善和蔼,他对我说“只要你还走得动,咱们就再一起出去玩”。我很自信地点了点头,于是费冯两位老师加上他们不满七岁的女儿带着我,一同从南庄村徒步二十二里,去了临汾航校和尧庙宫。一路上夫妻俩唱歌为我鼓劲,让我走完了全程。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彼时不到四十岁的费先生,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年轻学者。他是闻名遐迩的《中国文学史》五大主编之一,其他四位分别是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和季镇淮。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在1966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中,冯老师的大哥与父亲遭遇了同样极为不公正的待遇,也和父亲一样做出了以死抗争的抉择。因此,费冯两位老师对我的关爱,不仅出于善良,更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命运。

1972年,我们回到北京,之前在读的小学继续收留了我,班主任老师逢人就夸:“这孩子写东西言之有物。”

1988年,费先生接受国家教委和北京大学的派遣,去东京大学教书。彼时当年的养狗娃也在那座城市读研。于是,尽管两个人的居所一个在城市的东南,一个在城市的西北,但是轻轨小田急线和千代田线把登户站和津站紧紧相连。出门再也不用徒步走了,仅用四五十分钟,飞驰的列车就把我送到了费先生的宅邸。那里有鞍山风味儿的饺子、打卤面和东北炖菜,那里还是北大赴日留学生的精神乐园。

这次轮到冯老师来东京探亲了,谁也没想到近二十年后,我们会在东京重逢。无论是上野绽放的樱花,还是银座的车水马龙、二重桥前广场的松柏,都挡不住我们对汾河西岸和吕梁山麓的回忆。

费先生笔耕不辍,在他的先秦文学领域里不断推出新的研究成果。每完一篇,他都会复印成册送给我一份。坦率地说,我不仅看不懂他的研究,甚至他所用的时尚文体,也是我所不大熟悉的。

2018年12月15日,老师伉俪离开北京回鞍山时,我去送行。 (左起:费振刚、冯月华、章弘)

冯老师知道我在写有关二战史的硕士论文,于是她为我从起源到结果捋了一遍。她知道我会掌握与国内完全不同的资料来撰写论文,然而她坚持“兼听则明”才是对历史研究负责任的态度。

退休以后,费冯老师先在加拿大的女儿家住了一段时光,最后二老选择回到鞍山他们的故乡安度晚年。费先生和冯老师是鞍山一中的同学,他们从这里考去了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

可惜,费先生已经走了。由于当时的环境不能自由通行,我没能送费先生最后一程。

今天,3月16日,是冯老师九十岁生日。当她看到我时,轻轻地说:我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2024.3.16

供图/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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