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周凌:土地,我的土地
作家联盟 2024-03-16 08:00

作者|周凌

萌生出周末去捡拾洋葱的念头,很突然。睡着,睡着,朦朦胧胧中醒来,忽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走不多远就是劳动力市场,我每天经过那里,天天会看到黑压压的打工人,站在晨风中,等待雇主。男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大多穿着旧兮兮的迷彩服,我推测,可能是这种衣服耐脏,耐磨,是属于皮实耐用的一类衣服,要不,军人训练时总是一身迷彩服;女的,中老年人居多,都顶着山区妇女常见的各色的围巾。这两类人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缺乏信息时代必要的劳动技能,只能靠出卖体力劳动来获取报酬。

这个时代里,年轻人都是读过书的。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不甘于在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延续老一辈的生活方式。他们有着在外面吃饭的技能,也有在外闯荡的底气和资本,因此,要么怀揣梦想,远走他乡:要么在本地找个轻松体面的工作,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那些来自农村的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子,更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和土地联系在一起。她们要么在雨后春笋般生长的公司里,做个像白领一类的业务员,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是一份体面、轻松的工作,最不济也要到超市收银台,或者到药店做推销药品的工作。这些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不需要多少文化和技能,但是不经历风吹日晒,是一种相对体面舒服的工作。

因此,现在的时代里,种庄稼,围着地边子转的人,都是老一代的吃过苦——也能吃苦的人。他们与土地的关系近多了,感情也更深厚,他们(她们)乐意轻车熟路在土地上劳动,喜欢过耕耘土地的生活。多少年了,他们在土地上生活,和土地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热爱土地的这一代人正在一天天老去,迟早会退出眷恋泥土的日子,退出耕种土地的生活。我有点儿杞人忧天地想:老一辈的庄稼人之后呢?谁还能心甘情愿地守望在养育了我们的土地上?

细思之,这实在是这个时代的难题,也是将来社会要面临的大课题。或许南方出现的“用工荒”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一面是许多工厂招不到工人,尤其是有着一技之长的技术工人,造成用工荒;一面是招聘市场火爆到人满为患,一岗难求。大批年轻人直呼就业压力山大,内在的原因除了经济下行压力大,更多的可能与是千百年来的一些思想痼疾有关。谁都不愿意吃苦,耻于吃苦,尤其是不愿意从事普通的体力劳动。记忆中,我们这个民族一直是倡导“劳动最光荣”的。

聊着,人越聚越多。

天大亮了,劳动力市场上已经有不少的人。经过一夜的歇息,打工人一个个变得精神了不少。他们三五成群,笑着,聊着感兴趣的话题。有时候,不知谁的一句荤话,引得周围的男女笑起来,像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一块石子,瞬间就掀起了浪花。

不断地有大巴车或者小型客车停在这里。就有人围上去,询问活路,询问价格。双方一旦成交,就有人呼朋唤友,挤上车,开始一天的辛勤劳动。没有找到合适工作的男男女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下一拨雇主的到来。

人来车往,好不热闹!恐怕,这个地方是小城最热闹的所在。这里原先是冷寂的,但是地方宽阔,就形成了今天的劳动力市场。跟着,就有了一家牛肉面馆,后来看生意不错,就有了第二家,第三家.....生意都很好,门前人来人往,很少有冷清的时候。

以前,这里是县城的一个十字路口,中间矗立起一座石雕,是一匹奔腾的天马。马是白色的,应该是汉白玉材质的,很威武,也很是显眼,成为县城的标志。后来,影响交通,被拆除了,新的城标被矗立在县城的中心。但白马却被小城人记住了。后来,打零工的人自发在这里聚集,并且固定起来,因此,在这里打零工者被称之为“站白马”。意思是站在白马雕像曾经的地方,等待雇主。四面八方的用工者,都知道这里。需要临时找人干个啥活计,比如墙皮脱落,比如地板碎裂,比如马桶安装,比如庄稼地需要除草、打理,收获等等,都在站白马的人中找到合适人选。而且,这些人是一辈子从事耕作的好手,做起活来顺手,而且能吃苦耐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是土地的最后守望者。

我们等来了一辆中巴车,是招聘零工到地上捡拾洋葱的。

城外的这些土地流转给了种田大户。好几百亩甚至上千亩土地,一家人显然是忙不过来。所以,就得不断地雇佣人员来帮助耕作。

秋天的太阳还是有些热,妇女们都用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戴上口罩,只留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来到地上,机器已经在地头等候着,只待捡拾的人到位,就开始工作。

现在的种地人,被人称作“地老板”,其实还是过去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们能勇敢地冒着风险,承包大片的土地,是需要一定眼光和胆识的。这个商业化气息浓厚的时代,务弄庄稼,不仅需要耕作技能,还要有市场嗅觉和眼光。今年能种什么,什么作物可能会有价格好,什么作物市场紧俏,什么作物市场已经饱和,需求量不大,种多了卖不出去,等等。种田人需要掌握很多信息,在春天里做出科学的决策,才能真正做到“风调雨顺”。这和传统的农业生产,相去甚远。现在,完全是市场化的运作,没有科学预测的能力,没有一些市场营销知识,根本做不好农业。赔钱与赚钱,就在种田人对市场的是否准确预测之中。有时候,春天种什么,就是一场冒险与赌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农作物的市场化运作,让“地老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而在农村里,具备这种预测能力与冒险精神的人是很少的。

开始工作前,地老板给雇佣者递烟敬茶,意在联络感情,同时,对当天的工作提出一些要求,希望都是乡里乡亲,把活计做好,好有个不错的收成。

捡拾的工作是速度与体力的较量。机器在前面走,人在后面弯腰捡拾。手里要出快,动作要灵活,还要对自己的捡拾过的泥土里可能潜藏的作物果实准确地找出来,要不,主人家就有了一定的损失。

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一个地老板把雇佣来的打工人呼来唤去,不把劳动者当人看。这些打工人把气撒到了捡拾的蒜头上。他们不但不把隐藏在泥土里的蒜头捡拾起来,还故意把已经捡拾起来的蒜头深深地埋在泥土里。那一年,这个地老板终究没有赚到钱。这个秘密只有打工人知道,地老板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捡拾了一会儿功夫,就有些腰酸背痛。毕竟这些年脱离了体力劳动,手脚不灵活,身体也吃不消。但是,看看自己周围的人们,一个个熟练而踏实的干着自己的工作,只好坚持做下去。今天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体验和观察而来,中途退场,今天起一个大早,就失去了意义。

已经是秋天了,田野里蒙着一层黄蒙蒙的颜色。土地上泛起的是泥土的清香,和洋葱那种独特的辛辣味。天老地荒,时光如昨。这让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了曾经的耕种年月。

大集体时,耕种的乐趣在于人多事少。还是这片土地,所有的劳动力都在上面干活,一哄而上。这种干活,也很辛苦。但是,真正辛苦的人并不多。有的人在干活,有的人在看着人干活,还有的人在领导着人干活。再加上人们干活的消极与拖沓,人多,未必人人出力,干的事情未必多。

这是一种热热闹闹的近似于娱乐和混日子的劳动。当然,最后的结果,人们都懂的。后来,这种耕作方式延续不下去了,就把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去耕种。这样,就激发起了人们的劳动热情,土地释放出了比过去多得多的产量。那时候,真的是风调雨顺,粮食产量年年创新高,农村出现了崭新的气象,老百姓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好日子的到来。记得那时候,每到农闲季节,各个村子都请来秦剧团唱大戏,犒劳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

记忆中的人们在广阔的田野上,热火朝天耕种庄稼,牢骚少,干劲足。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征。人们在那时候鼓劲干,把每一个秋天都演奏成一曲欢欢乐乐的乐曲。记得曾经有过月光下割麦子的经历。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洋溢着丰收味道的田野上。天气预报未来有一次强降水过程,我们在地头开始抢收。一夜过去,一大片黄透了的小麦被打捆,被运到了场上,堆成了一个一个的圆顶的麦垛。这样的麦子垛是不怕雨水的,即使一两个月,也能保证麦子的干燥安全。

这一切,被时光冲淡了,成了一段土地上的快乐记忆。

人欢马叫,这样的耕作场面再也没有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各种各样的作物。大地上除了生长着救人于水火中的各种粮食作物,还有适宜于本地气候的中药材,甚至引进自荷兰的叫做三色堇等的花卉种子,适宜于北方生长的蔬菜种子。田野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充斥着各种味道,有的味道悠远而让人沉醉。看,远处那些呈现出诱人紫色的是薰衣草,至于这些被人工种植的花卉或者种子,究竟有什么用,用来做什么,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的农人未必说得清楚。

集约化的经营,由于机器的介入,人工使用少了许多。所以,这个时代的秋天的是安静的,只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雇佣来的打工人,在机器的后面,干着各自的事情。快节奏的劳动,人们没了说话的时间,机器的催促,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过去劳作时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已经成了过去式。耕作方式,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节奏,也重塑着人们的劳动观念。

午饭是“地老板”送到地头的。饭菜称不上丰盛,但是,吃饱肚子没有问题。现在毕竟是一个物质生活相对丰富的时代,人们在追求一种超越吃饱喝足的生活,追求自由、多维的生活方式。而这样的生活,必须在劳动中创造。

最初,土地流转开始兴起的时候,人们习惯于对承包地的保护心理,心里产生了一定的困惑。在农民的心目中,土地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是世世代代延续的财产根本,必须时时要保护好自己的土地。从古至今,庄稼人的向往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对黄牛遍地走”的前小康生活美景,思想被禁锢在深厚宽广的黄土地上。随着社会改革的深入推进,人们的思想发生了深刻变化。庄稼人在三五成群的探讨和尝试中,逐渐认可了土地进行流转、集约化经营这种方式。他们知道,土地国有,自己只是暂时拥有耕种权。流转土地,只是把自己对土地拥有的权利暂时转让给了别人,让别人在更大的空间,更广的范围内,做好土地耕种的大文章。而这篇土地的大文章,一家一户是做不了的。

想通了这个问题,人们痛快地把自己的土地流转,而自己可以进城务工,甚至可以选择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地老板”打工——有人戏谑土地流转是自己给自己打工。他们说,开始,觉得怎么这么别扭,自己的土地租给了别人,自己又给别人打工,自己究竟是谁?当算算一年的收入,包括土地租金,自己在闲暇时间务工的收入等等,很不错,远超自己耕种土地的收入。因为,耕种土地需要投入相当多的其它生产资料的,给自己打工,自己一点儿也不操心,不投入。这对庄稼人来说,是一种生产资料的节约。零碎账目不可细算,细算令人吃惊。

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汗,耕作,完成着春种秋收冬藏的轮回,这是每一个庄稼人的生存之本。尽管,城镇化建设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但是,乡村的存在是永恒的。城市,可以无限制的扩张,即使长成巨人,终究会需要乡村的滋养。没有乡村滋养的城市是单调的,也是瘦弱的。城市乡村的发展相得益彰,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乡村共同发展。

和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比较起来,乡村是朴实的。站在这长满了各种农作物的田野上,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看着低矮的乡村的房子,一切是亲切的,也是令人舒服的。田埂上还有些草在秋天的风中招摇,在秋天的阳光下显示出生命的绿色。有些野花也在季节的轮回中,我行我素开着,把自己心中色彩绽放出来。对于自然来说,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没有谁比谁更张扬,一切都是自自然然,次第交替。在时间的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我们的劳动成果最终被装进包装袋,要通过等候在田间地头的大卡车,运到货运车站,被销售到四面八方。最终会出现在城市的餐馆,万家灯火的餐桌上,或者在工厂里被加工成风干的食材,或者药材,供应一切需要的人们。人们在洋葱的味道中品尝生活的滋味,当然,他们很难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或出处。人们更不知道,某一天,一群祁连山下的老年妇女,或者老年的男性,在秋天的阳光下,弯腰低头,从湿漉漉的泥土里,捡拾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有着紫色外皮的洋葱,他们的汗水滴在泥土里,他们和土地那么亲密地接触,好像在祭拜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对于这些肤色黝黑、淳朴善良的人来说,我们遵从四季轮回的节律,在土地上劳作,对土地不离不弃,和土地结为一体,无始无终。在纷纷逃离土地的人看来,我们这些在土地上劳作的人是卑微的,是远离灯红酒绿、远离信息时代的人,可能还会觉得我们是一粒粒尘埃,在大地上卑微地起起伏伏。那么,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面对土地,哪一粒尘埃又不是这样呢?尘埃终究会落下来,成为大地的孩子!

当晚霞在西边的天空升起,我们和我们在地里的一袋袋洋葱,相依相伴,成为这片土地最美的风景。洋葱丰收,耕作后的土地上,是一个个装满了洋葱头的袋子,像一只只啃噬着土地的羊群。那一刻,我们感觉自己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和我们有关,都和我们的劳动有关。

我们乘坐着大巴回到了灯火交相辉映的城市。我们一天的劳作结束了,而城市,一天的热闹和喧嚣才刚刚开始。

我透过闪烁迷离的城市的霓虹灯,在想,当人们在远离土地的地方,过着精致而温馨的生活,是否还会闻到土地的芳香,是否还会感受到土地的温热和厚重?

2023年10月1日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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