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专栏|许天秀老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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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2

◎章弘(媒体人)

许天秀老师走了。昨天下午,这一噩耗在我的中学同学间不胫而走。

1943年,许老师出生在吉林。18岁那年,他考入东北师范大学体育系,专修乒乓球,兼修全科。1965年大学毕业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加盟空军,一是进京教书。“我自由散漫惯了,受不了部队的约束。”于是他选择了教书,“还有寒暑假,多好。”

1972年,我们成了他的学生。黝黑的皮肤、健壮的胸大肌、粗犷的臂膀,让他赢得了学生们给的昵称“许大块儿”。

彼时,刚走出1966年到1969年的动荡,我的母校曾以“造反派一日之内毙命三名教师”声名远扬。因此,对于残留在学生中的任何暴力行为,许老师都是零容忍。他时常冲进已经准备动手的两拨人中间,强力拉开那些身体已然胶着一处的火爆学生。推搡伴随拳打脚踢,也是许老师制止武斗的杀手锏。

后排左一,本文作者章弘,摄于1975年

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席卷而来。学校再次陷入混乱,不同班级不同社区的子弟时常群殴。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许老师的身影——他极力分开正在火拼的双方,有时,你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学生还是老师。

周边不少淘气包挨过他的推搡甚至拳脚,于是大家伙儿攒动由我执笔,不点名地给他贴了张大字报,批判他的“师道尊严”,落款是“部分革命群众”。

二排左一是许天秀老师,摄于1976年

1977年,教师资源青黄不接的母校,把刚刚高中毕业的本人留在了学校教书。我从许老师的学生变成了许老师的同事,这心里头总有一个疙瘩——毕竟在动荡岁月里给许老师贴过大字报,怎么说俩人之间也算结下过梁子。

那年夏天,上学期所有工作都结束了,青年教师们在许老师的带领下,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乒乓球,然后坐在路边小馆喝起了透心凉的扎啤。几口啤酒下肚,我就脸红脖子粗了。于是斗胆向许老师道歉:“当年岁数小,不大懂事,您别介意。”

许老师乐得露出了牙花子:“我早就知道那篇大字报是你小子写的。写一个批判稿,还写得那么文邹邹的,一点儿都打不中要害!我就问你一句,是老师让你写的,还是你们自发写的?”

“绝对是我们自发写的!”

“那就好,算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学生。这事就过去了,我不会记在心上,你放心吧!”

没过多久,我考上了大学。那天去传达室拿录取通知书,他站在校门口压低嗓门儿:“我告诉你,你得摆两桌谢师宴:一桌谢所有教过你的恩师,再一桌是咱们这伙儿青年教师。而且,你不能在路边店请,必须找两个好馆子。明白我的意思不?”

遵照许老师的建议,我先在位于月坛北街的湄州酒家宴请了所有恩师,又在他指定的绒线胡同四川饭店宴请了所有青年教师。

第二顿谢师宴结账的时候,他连拉带拽塞给我10块钱。我说:“我请客您掏钱算怎么回事?”他生气了:“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这马上就要上学,连工资都没了。我给你掏10块钱,你不给我面子是不?”

就这样,一个月62块钱工资的许老师,为了我考上大学,拿出10块钱办了一场非常体面的谢师宴。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进旅游局当了一名导游。几乎在第一个月,我就买了两条尚好的软中华烟送许老师。那是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他乐开了怀:“你小子越来越懂事儿了。你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和你们又不一样了——你们有意见贴大字报,他们有意见去电台点歌恶心我。”

原来当时电台每晚都有听众点歌节目,不知哪位点了首《快乐的小狗熊》,“由北师大二附中许大块儿点播”。说完,他自己笑得快岔了气儿。

不久,我去邻国留学。有一天收到他的来信,他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参加教育部组织的代表团,来考察邻国的中等教育。我去酒店看望他,他坚称已经吃过饭,就想在酒店大堂聊会儿,不愿和我去街上坐。

我死拉活拽把他带进一个居酒屋,他问我:“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就到这种地方喝酒?”我说:“挣得再少请您喝杯扎啤还是请得起的。”

他在札幌、朝日和麒麟三个啤酒品牌中选择了麒麟。我说:“您可以啊,点酒够专业的呀!”他笑了:“札幌和朝日我已经喝过了,所以才选了麒麟。”说罢,他又得意地大笑起来。

他告诉我为什么当年一定要我在四川饭店再请青年教师搓一顿:“这些人都是栋梁之材,日后的学校领导。和这些人交上朋友,对你绝对有益!”果然,那几位日后都成了校长、副校长,至今和我都是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告别时,他在东京街头,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我。

1995年,我选择回国发展,进电视台当了一名记者。彼时的《经济半小时》正当舆论监督的最前沿,时常与假冒伪劣展开殊死较量。他很担心我的安全:“告诉你啊,我跟咱们学校当警察的毕业生打了招呼,让他们保护你的安全。”

我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问许老师:“管您叫伯父还是爷爷?”他说:“叫老师吧,我这一辈子就喜欢别人叫我老师。”

如今,他走了,才八十一岁。我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会时常想念他。

2024.2.19

供图/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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