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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燕东园左邻右舍》:逝去的精神家园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02 18:00

文/付杰

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去教室上课或者去食堂吃饭,为节省时间经常会穿越燕南园。这是一片静谧幽深、古朴雅致的园子,其后则埋藏着一段丰富而又厚重的历史,还有那些逐渐隐没于历史深处的著名学者,如冯友兰、汤用彤、翦伯赞、朱光潜、周培源、马寅初等。喧嚣过后,浮华褪尽,燕南园静默地伫立在流动的光阴中,即使风流不再,依然笑看沧桑,诉说着那些或激情燃烧、或悲沉低郁的故事。

读到《燕东园左邻右舍》方才知道,原来在北大东门外一里地,还有一片与燕南园齐名的燕东园,建成时间比前者还要早一些。在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以前,两者分别叫做东大地、南大地,之后才改为燕东园、燕南园。

一、建筑、故人与往事

徐泓为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如今还居住在燕东园。他的父亲著名数学家徐献瑜,是中国计算数学的开拓者,计算数学界著名的“三徐”之一。因为父亲在燕京大学数学系任教,他们一家于1946年从燕南园59号搬进了燕东园40号。自此以后,就算风雨飘摇,山河动荡,他们一直住在了这里,一晃将近80年,这样的老住户,可能也就仅此一家了。

因此徐泓教授写下本书的目的,就是紧急抢救这段渐行渐远的历史,打捞日渐模糊的记忆,为燕东园中的故人与往事留下一份永远的备忘,就像她所说的,“曾经住在那些楼里的学人,发生在那些楼里的往事,不该被时光湮没。我想尽自己的力量打捞之。留下文字,便为历史留下了一些线索。”“以此缅怀我们长辈们波澜壮阔的学术人生,悲欣交集的精神求索。”

本书所采用的方式,则是以燕东园的那些建筑为载体,勾连出曾经住在这些建筑中的学者们,并挖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进而描绘出这些学者们生活与工作的群像,也还原那段汹涌澎湃而又跌宕起伏的历史。

是的,建筑并不仅仅是物理性的实体,还是历史发生的证明。在它们身上,残留着过去年代的烙印,或者说,“建筑是历史记忆的一种符号。当故人逝去,历史缄默,还有建筑在说话。”而为了让这些建筑说话,作者查阅了大量原始资料,还千方百计地与这些学者的后人取得联系,尤其是曾经居住于此的“燕二代”,“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试图复原这片园子里的草与木、人与事。

经过详细的梳理与考证,本书共讲述了22 栋小楼的历史,包括192 个住户 211 位人物,每个章节后面都附上了住户名单,一一罗列清楚,十分简洁明了。可以想见,这无疑是一桩浩大的写作工程,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和功夫,但徐泓教授做到了,并且完成得十分漂亮。她用这本书为在燕东园居住过的学者们建立了一座“文字博物馆”,展示了他们的生活轨迹,更传达出了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所特有的家国情怀和精神气质。

阅读这本书,我们仿佛回到了历史现场,看到了那些生龙活虎的生活场面和有血有肉的知识分子。这也归功于作者讲求真实的态度,没有将这些学者们塑造成为远离人间烟火的传奇,而是选取那些生动鲜活的日常细节,展现了这些学者们的真性情,如在重要的学术成就和社会地位之外,他们在燕东园的生活场景:打太极、打桥牌、弹钢琴、养花、跑步、散步等。

正所谓“细节见真章”,书中描述的一些片段,让人不由感慨这些学者的可爱且可敬之处:我国体育史上的传奇人物林启武,不仅通过和孩子摔跤来锻炼他们的体魄,还用摔跤选“孙女婿”,须把他打败了才能过关;北大校医院的杨达濬在冷天看病,一定先把听诊器焐热,以免患者着凉;北大中文系的杨晦,让作者的弟弟为其理发,虽然坑洼不平,还连说“挺好,挺好”……

二、逝去的精神家园

在那个内忧外患、人荒马乱的年代,燕东园就像是一个自洽自足的理想国,学者们在其中搞研究做学问,还时长互通有无,切磋学术或者纯粹娱乐。但是建国之后,这些有个性的学者们经历了数次政治运动,在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中身心都备受摧残,决绝地避免受辱的命运。

这部分历史作者当然无法着墨太多,只能略有提及。毕竟,写燕东园的历史,必然无法绕过这些学者的命运,而写这些学者的命运,又不能去追根溯源。虽然是轻描淡写,但已是高明的春秋笔法,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知到作者的观点与态度。读到这些不得不说却又无法细说的文字,我们的心也被牵绊着,即使知道他们的命运,还是不禁感到揪心和痛苦。当作者写到自己家的境遇时,“这段时间,我们全家8口人,分在八个地方。各自经历着运动与劳动的磨炼。”读至此处,很难不心生悲凉。万千感慨,无法释怀,一声叹息,徒然悲叹。

燕东园中的学者教授们,很多都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希望用自己的生平所学报效国家,服务人民,他们在“国难的时候回来了,国运转折的时候留下了,历次政治运动经受了,改革开放以后再尽力了”。这些知识分子当中,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洪谦,这个维也纳学派唯一的中国成员。

他“从不戴面具,从不挂脸谱”,也“从不因迫于某种压力或为迎合某种需要而违心地说话,违心地著文”,虽然这意味着他会被孤立,被批判,甚至被“打倒”。洪谦捍卫了一位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道德良知,就像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所言,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应当是局外人(oursider),需要的是反对的精神(a spirit in opposition),而不是调适(accommodation)精神。在燕东园中,像他这样的学者并不是个例,他们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守护了学者的尊严和学术的纯粹。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这些学者们逐渐凋零,最终化为一道历史上的奇观,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也不无唏嘘地说道:“一个时代结束了。燕东园书香门第的世外桃源,从此消踪匿迹,一去不再复返。”旧址还在,但那些熠熠生辉的学者,那种独一无二的气质,终究都不在了,燕东园成为了逝去的乌托邦。

徐泓教授的这本书,则是纸质的“燕东园”,一章一节,恰似一楼一栋,住着一位位或温柔敦厚或特立独行的学者教授们,并复现了曾经那些动人的生活场景。或者也可以说,燕东园的历史,未尝不是半部浓缩的中国近现代史。而历史是由人来书写的,终归也是由人来讲述的。这本书所带来的阅读体验是何等地愉悦与畅快(也难免掺杂无奈与辛酸),就像在凉爽的夏夜,坐在小马扎上,挥舞着蒲扇,听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讲那过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们能够了解到一座园子中的广阔天地,以及生活于其中的那些学者的意气风发与荣辱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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