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公元978年，南唐后主李煜写下这首词的时候，他想到了故国、红颜和他曾经凭依过的旧宫栏杆，或许，在他的想念当中，还曾掠过几片《江行初雪图》的残影。
图一
《江行初雪图》是现存最可信的五代南唐画迹之一。请看图一《江行初雪图》开头的画面。在这个画面最右边缘有一竖行题字，据传那是李煜的亲笔，写的是：“江行初雪，画院学生赵幹，状。”这行字记载的信息分为三部分：一是画的名字，二是作者是谁，三是这幅画卷的性质，“状”。
作者是南唐画院学生赵幹。请注意，此“学生”非彼“学生”。南唐画院的画师人员编制大概分为翰林待诏、翰林司艺和画院学生三类，画院学生是等级最低的一类，但是再低，也是有编制的宫廷画家。“状”是指古代臣向君上呈的一种奏状。这个“状”字说明赵幹绘制此图的目的，可能是应李煜的要求以图画的形式向他呈报情况。
呈报什么情况呢？下面请跟我看几个经典画面了解一下。
首先我们还是接着看图一。图中，江渚上生长着大片芦苇，芦苇很密，密不透风，给人一种感觉，好像纤弱的芦苇聚集在一起，能够以集体之力抵抗寒风。不过，画中人衣裳实在太单薄了，就算不刮风，在这样的冬雪天气也会很难过。瞧，两个纤夫就是如此，他们揣着手，瑟瑟缩缩，一副可怜样。他们身后有一条小舟，舟尾一人撑篙。舟子光着脚，脚边是一个小棚，棚内有锅灶。看来，他的吃饭问题就是在这条窄窄的扁舟上解决。开卷这三人当中，顶重要的是回头看的那位。为什么他顶重要？因为他好比画眼，起着引导我们往下看的作用。
图二
请看图二，图中有主仆二人和一匹马。原来，就是他们引起了那个纤夫的注意。当时，他们正在岸边走。严格地来说，是仆人与马在走，中年大叔骑在马背上。他像是一个有官职的人，全身包裹得相当严实：脚上穿着好鞋，头上戴着风帽，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冻得凄苦难言。他身后的仆从脚上只是草鞋而已，连脚面都未覆盖，保暖是谈不上的。但他或许因为紧跟着马走，倒没显得那么冷。可马儿却苦得要死！你瞧它的眼神，都快哭了。也难怪，它虽是大马，却很羸弱，脖子那里尤其能看出皮肉松弛；可它却驮着一个体型壮硕的大人。
图三
《江行初雪图》中沿岸总共画了三组人物，上面是第一组。第二组人物也很经典。请看图三。两个年轻人骑着毛驴，后面跟着两个小跟班。前面的甲正在扭头跟后面的乙说话，甲一回头，帽带被吹飞了。可见那天风很是不小。他俩衣着整齐，像是公子哥。他们不像中年大叔那般畏寒，让人感到几分年轻活力。但他们身下的驴子和前面的马一样，也苦得不行，看上去，它们刚刚也许已经抽抽搭搭地哭过了。这里顺便说明，在古画中，我们一定要把驴和马分清，因为二者具有区分人物社会地位的作用：骑马的比骑驴的社会地位高。怎样区分驴和马呢？可以重点看它的耳朵和鬃毛，辅之以体型和尾巴。耳短而鬃长的是马，反之是驴。此外，区分古画中的驴马还有更简单的方法：看它们屁股后面有没有一根棍儿（图六前驴微见，后驴明显）。那棍叫后鞧棍，也叫“纣棍”“臭棍”。此棍横在驴马等尾下，两端用绳子连着鞍子，为的是防止鞍子前滑。一般情况下，古画中的驴马尾下，驴有棍，马没棍。
图四
和驴背上的主人相比，后面的两个小跟班也是楚楚可怜。他们穿着开裆裤，屁股也受着风凉。后面的小丙在呵手，前面的小丁侧身斜行——像是在与小丙说话。小丁肩头挑着一个长方形小筒，那可能是诗筒。大约是从唐代中期开始，越来越多的文士外出游玩时会带上一只诗筒，筒中放诗笺、笔墨，灵感一来就赶紧记下。诗筒一般是由仆人提在手中或挂在担头。
在图三这个画面中，我们已可看到明显的雪花。画卷开头虽有一些白色痕迹，但还不能十分肯定画的是雪，或许，开头还是“欲雪”的天气，到了文士小哥这里，雪花就已在飘落了。这表明，我们展卷的同时，画中的时间也在变化。
和岸上悲愁、窘迫的行旅相比，江上却是另一番景象。请看图四，那是两个少年，他们抬着一个方形罟（gǔ）网，正要在浅水处下网。其中一个腰间系着鱼篓，待会儿捕到鱼，他就把鱼放到鱼篓里。那时，天空中飘着雪花，又有风，可想而知水有多么冰凉，但两个少年却不怕寒冷。当然，也许他们是顾不上害怕。
图五
再往后看，又有两个少年。请看图五，他们两个在帮大人看守绞关，根据需要绞缠或放开绳索，控制大网的升降。那大网名叫“罾”(zēng)，形状像“仰伞盖”。那时，罾网被提起，白胡子老头正在用抄网捞取渔获。捞到了鱼，就放进他身后的鱼篓里；捞到了蟹，就捆扎起来挂在那长杆上。他家的船很有意思，是一种方舟，由两条独木舟合并而成；因其中间是空的，正好把鱼篓由此浸在水中。清朝乾隆皇帝注意到这处细节，在卷前题诗中写道：“冰鱼冻蟹入盘活。”
像这种虽然辛劳却质感十足的画面遍布全卷，限于篇幅我们不再一一介绍，直接来到卷尾。请看图六，这就是全卷的结尾。画中一艘小船早已停泊在避风港，一个大胡子正在做饭，他的孩子在船尾无奈又安静地等着。另有一艘小船正驶进港湾，船上两个小孩又冷又饿，齐刷刷盯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那时，热气在向空中飘散。树干上有积雪，热气似乎要把积雪融化。岸上，一老一少走进画面，后面的老人推着独轮车，车上有个容器，容器外也散发着白气，看来，那容器中是刚做好的热饭。他们这是要去送饭给江上捕鱼的亲人。
图六 五代南唐·赵幹《江行初雪图》卷 纵25.9厘米 横376.5厘米 绢本 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江行初雪图》的主题，众说纷纭，目前尚还未见有力的定论。今天，我不想带读者看画面背后的复杂历史。正好，这几天北京也迎来大雪，天地素白，此刻我更愿畅想：一天，李煜写完一首词，放下笔召来画院学生赵幹。
“请你代我去江边走走，”李煜对赵幹说，“把你看到的江湖画给我看。”
这天，赵幹交上了作品。
李煜展卷，不禁望画兴叹。
当日，他写下的词句是这样的：“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兰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想的是妩媚的春风，看到的却是残酷的冬雪；想到的是江渚开满鲜花，看到的却是满眼枯黄的芦苇；想到的是喝不完的美酒，看到的却是饥寒交迫。
“这不是我想要的江湖。”李煜说。
随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来到了978年，这一年，李煜即将走到人生的终点。那天夜里他听到了风声。他仰望明月，闻到了东风带来的故国情思。他无法抑制满腔愁绪，终于放任它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去。那时，李煜才化身真正的渔人，来到《江行初雪图》的世界，尽管承受着刺骨的寒风，他却为鱼篓里的几尾鱼而展颜微笑。江水是那么慷慨，渔人只要劳作，就会有鱼，这是人与自然的确定关系。渔人无须担心人与人的尔虞我诈，因此渔人的内心变得平静、踏实、具体。与心灵的安静相比，寒冷与辛劳实在微不足道。
“这是我想要的江湖。”
他在自己的方舟上自言自语。
文并供图/田玉彬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