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讲座|在清醒与半清醒之间,感受俄罗斯当代文学的现实魔力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2-18 11:00

主题:“疯狂与正常,现实与谵妄:俄罗斯当代文学的现实魔力——

《彼得罗夫流感》新书分享

时间:2023年10月19日

地点:上海茑屋书店(上生新所店)

主持:顾文艳 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

嘉宾:马丁·弗莱泽 哥廷根大学斯拉夫语系系主任及人文学院副院长

田全金 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

《彼得罗夫流感》作者: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

荒诞的笔触、悬疑的设置、富有快感的叙事节奏,让阅读体验如同梦境……俄罗斯当代小说《彼得罗夫流感》先在读者中掀起阅读浪潮,小说所涉议题引发俄全网热议。该书出版三个月后,轰动俄罗斯文坛。评论家称这部小说为年度文学现象,它在社交网络上被积极讨论,获得了全俄罗斯读者的青睐。

前不久,哥廷根大学斯拉夫语系系主任及人文学院副院长马丁·弗莱泽、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田全金、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顾文艳一同来到上海上生新所茑屋书店,与读者一同畅谈中文版《彼得罗夫流感》一书,讲述了俄罗斯当代文学的现实魔力。

顾文艳

写实:被打上俄罗斯“烙印”的文本

顾文艳:伍尔夫曾经在100多年前的论文集《论罹病》里面说过,如果要写一部关于流感的小说,大众会抱怨书里没有情节、没有爱,因为爱在这里通常是伪装的。《彼得罗夫流感》是一部关于流感、关于一场蔓延性的疾病的小说,但是它不是瘟疫,它是流感型的。我们几位嘉宾都已经看过这本书了,可以讲一讲关于这部小说叙事的印象。

马丁·弗莱泽:事实上,我本来期待的是一种非常疯狂的或者非常超现实的书写方式。但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尤其是在前几章,我觉得这本书太真实了,关于俄罗斯的这种极其细微的描写能够呼唤起我对于俄罗斯这个地方非常真实的印象。所以我觉得这本书与其说它是超现实主义,或者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不如说这本书是对21世纪的俄罗斯的真实描写。

翻译这本书一定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因为文本里包含了太多关于俄罗斯的现实,还有典故,这样一个万花筒式的、全景式的东西在文本里全部展现出来了。这本书里包括一些无轨电车的细节,包括俄罗斯人朋友间交流,两个大人互相见面,但他们会像小朋友一样交谈,说一些孩子气的玩笑话,这些细节都有很高的翻译难度。

田全金: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人喝得醉醺醺地上了车。我一开始以为这是《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那样的小说,但往下看就不对了。主人公不是一直坐公交车,而是突然坐上一辆灵车,有一个神出鬼没的伊戈尔带着他坐灵车,然后又去找朋友喝酒还睡着了,他以为做了个梦,结果梦中醒来发现又在灵车上。我开始以为它会带一点魔幻色彩,整体读下来,写实色彩是非常明显的,而且他关注的是在俄罗斯那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主人公是个汽车修理工,还是一个失败的艺术家。他会画漫画,但漫画没人给他发表,过的日子也是紧巴巴的。他回溯了他童年时参加一个新年联欢会的场景。通过这些细节,我感觉到他描绘的是当代俄罗斯比较真实的社会,比较普通人或者是中下层人的那样一种生活。

这种生活描写的对象是俄罗斯文学一个比较好的传统。从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一直到当代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就是描绘社会普通人的命运,并且要探讨他们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从这个立场出发,从小人物的立场出发,并且用小人物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以此来展示作家的一种责任心,以及他的写实精神。

顾文艳:这本书不仅在描述的内容上非常真实、现实,有俄国社会特征,同时在写作的整体框架和它的主题上,都有俄国文学传统的印记。弗莱泽教授您还有什么补充吗?

马丁·弗莱泽:事实上,这个小说给我们展现出来主人公彼得罗夫好像是一个中下阶层的,或者说是俄国文学传统里我们所谓的小人物这样一个形象。但是也像许多文学所展现的那样,俄国文学里面的小人物,他们往往不仅仅是所谓中下阶层的这样一个代表,就像这个小说里面的彼得罗夫,他其实有非常良好的文学品位,他自己也会创作漫画,他和一个朋友谢尔盖在对话的时候,也可以看到他其实知道好的文学或者说好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所以在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面目之下,他其实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也像很多俄国文学里面展现的那样,在俄国社会里面,知识分子总是有点像身处于一种“他不在应该在的位置上”,他好像永远处于被这个社会排除在外的这样一种感觉。

田全金

象征:彼得罗夫,是在俄罗斯文化当中被遗忘的珍宝

顾文艳:刚才弗莱泽教授和田老师都说“彼得罗夫”在俄罗斯是一个很普遍的名字。

田全金:彼得罗夫这个姓氏在俄国是相当普遍的,但是它不是最普遍的,最普遍的姓氏是伊万诺夫,彼得罗夫有一个隐含的意味在里面。他的姓氏是孤儿院领导随便给他取的。实际上,他的长相是个鞑靼人,他的妻子彼得罗娃也是个鞑靼人,那个姓氏很奇怪,一长串,鞑靼人的姓氏,鞑靼人的相貌取了斯拉夫人的姓氏: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这个词在俄语当中还有一个意思,意思就是彼得的后代,彼得的儿子,有的叫彼得洛维奇。这个人身上那种比较分裂的性格,可能有点象征意味。作者在分析批判社会时,涉及了一个历史上的大事件:彼得大帝的改革之后,导致俄罗斯精神的东西方分裂,就形成斯拉夫派和西方派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在整个19世纪,很多思想家都投入两个阵营。斯拉夫派要批评的,就是彼得的改革以后,让俄罗斯脱离了原来的传统。

当然这是我一个猜测,这个名字可能还有其他的象征,可能弗莱斯教授了解更多一点。

马丁·弗莱泽:事实上,可以把彼得罗夫的名字解释为在俄罗斯文化当中被遗忘的珍宝,在文化越来越凋敝的情况下,它就代表着这种担负着拯救文化使命的一个英雄的或者使徒的一个角色。还有这本书里面经常会提到希腊神话,可能暗示着彼得罗夫他本身其实就扮演着一个悲剧英雄的角色。

在小说当中有这样一幕,主角协助杀死了他的一个朋友谢尔盖。这一幕其实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当中基里洛夫这个角色的互文。这一幕带有非常浓重的法国存在主义的色彩,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死是人生当中唯一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一种气氛笼罩了整部小说,这种气氛甚至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更加的突出。

田全金:这本书的书名我再重复一遍,叫《流感当中的彼得罗夫一家以及他周围的人》,汉语给简化了,彼得罗夫一家还有他周围的人得了流感,所以它讲的是一个群像,一个众生相,不是只讲一个人的故事。

彼得罗夫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和漫画画家,但他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他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叫谢尔盖,整天写小说,然后准备投稿,最后写下了稿子,临死前还规定,稿件要过四天之后再寄给杂志社,结果他把朋友杀了以后,稿件也就一把扔了。

马丁·弗莱泽:小说其实是个非常典型的家庭三角,就是一对父母和一个孩子。剧情当中有一幕就是这个孩子也生病了,然后父母就轮流照顾他,去讨论怎么样去治疗他。这里显示出非常奇怪的一点,这也可以说是非常俄罗斯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没有用什么正规的医疗途径去治疗小孩,老是找一些奇怪的偏方想要把这个小孩给治好。这种偏离医疗程序可以解释为一种俄罗斯的文化现象,当然也可以去发掘其中的隐喻,就是说,小孩他身处的这样一个环境,他的疾病,并不是可以通过医疗手段治疗的,流感可以是隐喻化的。所以,当他父母在打电话给医生的时候,医生说什么也不出诊,就说没关系,把小孩放在那里,他自己就会好了。可能说明流感它本身就是一个在医学医疗程序之外的一种疾病。

田全金:我们中国人说汉语的时候,流感跟感冒好像差不多是一种东西,实际上,大家看一下英语当中流感和感冒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所以流感是另外一种病,只不过症状有点像感冒,我们叫“流行性感冒”,简称“流感”。所以,流感应该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严重的病,在欧洲每年很多人死于流感,所以我们可以把流感理解为一种正常的病,真的有这种病在流行。还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精神性的,就是一种疯癫的病,不是真正的生理上的病。那么,从治病的方式来看的话很有意思,俄罗斯人治病的方式让我想起几十年前我们中国农村人治病的方式,凡生了病,反正先吃点药再说,什么病也不管,好了那就好了,不好的话,去医院、小诊所。俄罗斯的这种现象,如果从写实的角度来讲,显示出的是社会相对比较落后,医疗体系不太健全,他也不太相信那些东西,随便找点药吃,他的药放了几十年了,还拿出来给孩子吃。换一个角度,如果从象征性的角度来讲,这种流感就不是生理性的流感,是一种传染性的、精神上的一种病,所以医生不管,医生说你们在家等等就好了。

马丁·弗莱泽

意识流:潜意识处在清醒与半清醒之间

顾文艳:小说很有趣的点就是它非常写实,有一幕是说彼得罗夫在一个超市里,那个时候已经新年了,超市里放的大部分歌是ABBA乐队,就是非常典型的在西方会放的那些歌,在我们商店里放的也都是那些歌,这其实是全球化时代的一个现象。从叙事角度看,它很写实,但另一个方面,它又有一些虚构的、非常魔幻的情节,包括两个杀人犯在一起时的情节,包括他们回到家里的情节。小说充斥着那种非常细致的描述,关于公寓是怎么样的,一家人洗澡的时候或者共用一个厕所的时候,画面是什么样子的,都是非常日常的细节。这些细节跟一些魔幻元素联系在一起,而且连在一起的方式还是非常松散的。

马丁·弗莱泽:其实这本小说它严格来说并不是魔幻现实主义,因为魔幻现实主义当中许多元素或者叙事是无法用自然解释的,但是这部小说里面它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有动机。一个人做梦喝醉的时候,产生的幻觉是不会发生在现实里的,所以说这部小说更像是从意识流文学当中吸取了很多元素,作者很有可能是认真研读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所以它其实是用了很多类似于人的潜意识当中发生的事情,然后用这种未成形的思想,通过一种支离破碎的语言或者说叙事方式来表现出来的一种意识流的手法,在这个小说里面其实是非常明显。

田全金:它这里面很有意思,主人公不仅得了流感还喝醉了,然后人处于清醒半清醒状态之间,所以潜意识当中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中,这种情况可能是跟意识流是有点关系的。作者应该是读过很多意识流的书,包括乔伊斯,可能也包括俄罗斯本土的作家安德烈·别雷的《彼得堡》也是象征的兼意识流的。所以在《彼得罗夫流感》这本书当中,有很多非常精确的写实的细节在里面,包括腌黄瓜,包括吸烟烟头怎么扔,这些都是非常精确的细节的东西,但是也有很多象征性的东西在里面。把意识中的活动跟现实中的活动混淆,这一点是带有一定的意识流的特色的。

里面还有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其实刚才我们没有谈到,就是小说的第一章叫阿伊德,叫阿尔秋欣·伊戈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就叫伊戈尔的那个人物,他的名字缩写起来非常有意思,阿伊德是什么,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哈迪斯,就是哈迪斯的俄语的音译,我们汉语就翻译成哈迪斯。哈迪斯一开始是在灵车上出现的,主人公被拉上灵车喝酒,一个运送尸体的司机开着车,请他上去喝酒,喝完酒还不行,还得再到一个朋友一个神学博士家去,再去喝得醉醺醺的。每当特殊的时候,阿伊德就出现了,也就是伊戈尔就出现了。所以,这个形象可能跟欧洲文学的一个非常漫长的传统有关系,就是魔鬼来到人间,它既有诱惑人的作用,也可以起到点醒人,让人清醒的作用,它的双重作用在里面体现。

往前追溯的话,可以一直追到《浮士德》那里去,稍微晚一点就是俄罗斯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他有一部小说叫《大师与玛格丽特》,里面也有一个魔鬼叫沃兰德,一个德国人沃兰德来到俄罗斯视察工作,考察人心,那个形象跟伊戈尔是很像的,所以一个的形象既可以当成写实的,也可以当成一个来自阴间的来自冥界的一个人,他来参与活着的人的生活。

回望:这部小说返回了俄国文学的根源

顾文艳:我们知道这本书有名,很大程度上因为它被名导演拍成了电影,并在国际上获得了声誉。这本书有一定的畅销性,同时它又是不折不扣的严肃文学。我不知道在当代俄罗斯文学场域里面,这样的书常见吗,或者它是一个非常特例的现象,一个文化的现象?

马丁·弗莱泽:这部书确实是因为之前改编成电影所以有名的,那部电影其实更加强调了超现实的一面,超过了现实或者说写实的一面,但是电影和小说本身就有不同的写法,所以不能够用同样的标准去比较。

但是把它放在当代或者说现代俄罗斯文学这样一个背景下说的话,其实当代俄国文学的非虚构或者社会调查的倾向越来越重,但是这部小说出乎意料的就是,它好像返回了这种伟大俄国文学的根源,他重新拾起虚构文学,这本书中也提到了很多19—20世纪的伟大作家,给他们注入了新的生命,这本书是否可以看作是俄罗斯文学黄金和白银时代的最后一股微风,还是说它其实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我其实更倾向于认为,这可能是旧时代最后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

田全金:电影我没看过,所以不评论电影的情况,这部书它基本的叙事手法,它那种比较精密的结构,它的语言,继承的都是俄罗斯古典文学的传统,包括19世纪黄金时期以及后来白银时代,还有苏联时代一些比较优秀的作家的传统。

从手法的革新这个角度来说,确实不是很新,它是旧的东西,传统的东西还是比较多的,不是那种真正的实验性文体、先锋派之类的东西。跟他同时代或者年龄差不多的,有一些更加有实验性,比如俄罗斯当代作家弗拉基米尔·索罗金,他的几部小说文体的实验色彩更明显。他其中有一部小说叫《蓝色脂肪》,这本书从未来的21世纪中叶飞到苏联时代,对苏联社会的各种各样的批判抨击都非常激烈,而且他的用词也非常大胆,很多黑话、脏话,土话他也敢用,所以那样的作品实验性比较强。索罗金还有一本书叫《暴风雪》,里面也是把历史和现实混淆在一起,实验性也非常强,但那里面没有黑话、脏话了,所以他的作品是实验性比较强的。

另外,我还想在这提俄罗斯的一位汉学家,他写过一部架空历史的小说,叫《没有坏人》。这本书里他设想的是当年蒙古人征服俄罗斯之后,俄罗斯没抵抗,投降了,双方签订协议合作了。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律师,所以这里面的故事就包含了很多对于历史和未来的重新构想。我觉得这类小说它通俗性比较强,实验性的色彩也更加明显一些。

所以,就像弗莱泽教授说的,这本书可能是更加传统的经典性文学,跟现在的实验性文体还是不一样的。

马丁·弗莱泽:后现代主义虽然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文学潮流,但是它并不是在每个国家的文学当中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的或者说体现的,比如说其实后现代主义在德国文学当中影响就没有这么强,尽管在俄罗斯文学当中出现了一系列的后现代主义的作品,但是这些作品它可能更受文学研究者或者文学学生的欢迎,但是主流其实是没有这么欢迎。

《彼得罗夫流感》的写法是更加怀旧化的,其实是对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的一种回望。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其实也有类似这样一个叙事模式,就是一个醉汉醉醺醺地从这座城到另一座城往返。苏联的意识形态、文化在他醉醺醺的头脑当中回荡的这样一种叙事方式,甚至比布尔加科夫的写作更加有力,更加引人入胜。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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