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门罗:关于女性的生活,一切都是断裂的
三心
2023-12-06

在这个被谓之为碎片化的时代,长篇小说的读者数量像保护动物一样愈发凋零与珍稀,短篇小说因其篇幅短小曾经在文学领域内被视为弱点,如今这一特性却让它在这个时代开始流行。于是,当代作家似乎开始走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路线:一伙人专门制造大部头,仿佛书的质量与厚度成正比关系,似乎光是因为文字数量就可以收获一批廉价的赞誉——例如日渐式微的文学帝国的捍卫者之类的话术;另一伙人则投机取巧专门出版短篇小说集,他们已经无法将小说拉长,小说集所囊括的作品通常良莠不齐,而这其中只要有个一两篇佳作同样可以收获鲜花和赞誉,报纸与杂志纷纷奉献上类似于契诃夫或者卡佛或者博尔赫斯的继承者甚至与之相提并论的冠冕。

读者似乎只能面临两种选择:要么长得骇人,要么短得轻薄。诺奖得主艾丽丝·门罗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开辟出了第三条道路。她一生只写短篇小说,但她的短篇小说每篇都蕴含了甚至长篇小说都难以企及的丰富内涵。但说她只写短篇小说似乎也并不精准,《你以为你是谁》是门罗写作生涯中一个特立独行的尝试,是以短篇小说的珍珠串起了长篇小说的项链:每一个短篇的主角都是露丝,每一篇即可单独成篇,同时也可将其串联——于是一个女性复杂的一生就在叙事的徐缓步行中慢慢被勾勒出来。

以文学为材质的镜子

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需要被划归在女性主义的阵地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视野仅仅狭隘地聚焦在女性身上。相反,通过女性目光的棱镜,男性的某些阴暗的、残忍的、卑劣的、虚弱的特质从道貌岸然的表象中折射出来。

马尔克斯曾经说过男性成长的标准就是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露丝的丈夫帕特里克正是如此。我们虽然从未接近过他的内心,但借助露丝的目光冷眼旁观的时候,他的人物形象慢慢全部从冰面下浮现。两个人在离婚多年后的相遇所产生不同的情绪更体现出了双方最大的迥异之处。

小说中关于帕特里克有一个讽刺性的转变。帕特里克原本是一个对现代艺术怀有极度偏见的人。但他再婚之后,门罗通过露丝向他人的讲述中轻描淡写地说道:“帕特里克现在对现代艺术没什么意见了。”一个重要的转变就这样在一种日常性的交流中不带情感色彩地被轻盈托出了。甚至在《天意》中,那个露丝意图与之偷会却不断因种种原因受阻的男性汤姆,他的缺席与缺席的理由同样揭示了男性虚伪的本质。

但相较之下,门罗对女性的刻画显而易见是更加刻骨。费兰特曾经定义女性主义的文学作品是女性作家以女性为主角书写的关于女性境遇的小说。对于女性心理与境遇,门罗总是能切中要害。当我们翻阅关于门罗小说的所谓普通读者的评论时,会发现对于男性读者来说,引发的情感更多是同情,而对于女性读者来说被激起的则是认同。这种情感可能被深埋在潜意识中,因为种种道德与社会规训,它从未发掘或者潜藏于意识的安全地带。门罗不仅像间谍一样窃取出这些机密,甚至于就像所有伟大作家一样真正地描绘出那些曾经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情感漩涡。某种意义上,她创造了女性的自我。拉康认为,孩子从镜子里认出自己的形象的那一刻是自我构成的最关键的时刻,《你以为你是谁》就是那面以文学为材质的镜子。

内外视角呈现“夸张的真实”

在这部小说集中,门罗兼具了所谓的内视角与外视角。虽然小说始终定位在露丝的第三视角,但并不妨碍门罗沉潜入人物的内心深海。她关于人物内心的描写有一种“夸张的真实”,因为她诉诸了大量的笔墨去描写人物内心的百转千回,像是接连不断被引爆又随时变换形态的烟花。这些平时细微的隐匿的情感仿佛彻底暴露在读者一览无余的目光之下,用放大镜在观看;各种各样的原子被织成了一张复杂的网,羞耻与欢愉缠绕在一起,不断在各种情感情绪与思维中激荡。而这种不断洗涤的矛盾让人物在一次次的挣扎中更加丰满。

在《野天鹅》中,当露丝被一个牧师模样的人偷偷用手进行侵犯的时候,门罗几乎花了5页的篇幅以主观视角去剖解她心理路程的变化——紧张懵懂、不知所措、初尝禁果情不自禁的欢愉以及带来的羞耻、男性与社会规则的制约,愿意与抗拒缠绕在一起,两种相悖的感受可以同时附着在一个人身上。环境与心理的描述交替出现,心理被投射于外部环境上。这次污浊的性启蒙同时也和前面提到的对其他女孩的性侵犯有种隐秘的呼应,似乎许多女孩在性启蒙与蜕变阶段都受到了某种污浊的畸形的侵略,只是其程度有所不同罢了。而这种变形的启蒙又影响了她们后续的情感路程。

同时,使用第三人称的优势在于作者可以随时抽离,这让小说同时拥有了狂野与冷静两种特质。有时候仅仅需要一句话就能让思绪的紊流瞬间冰冻。比如在《特权》中就有这么一句话将读者从沉浸于露丝对科拉崇拜渴望爱慕的复杂情绪中拽出:“她在逗弄她,鼓动她,就像对待一直小狗一样。”在与露丝内心活动的对比之下,这句话显得何其冷酷与真实。

这种外部视角在小说内部也有体现,露丝经常会与弗洛聊关于所处地狱中女性的境遇。这些在我们看来恐怖的事情似乎在她们口中只是日常的事情,甚至于还要再沾上点冷嘲热讽——恐怖因日常化而更加恐怖,仿佛男性社会中对女性的剥削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于女性本身也不以为意,学校的老师不就认为这些情况都是无关紧要的吗,就像小说集的标题所说——你以为你是谁。

精妙的标题拥有多重含义

门罗的短篇小说即使是标题也极度精妙。“你以为你是谁”这句话首先就出现在小说集的第一篇《庄严的鞭打》中,而在最后一篇《你以为你是谁》中又再度呼应。相同之处在于,无论是父亲抑或老师都是掌握着权力的人,不同之处则在于他们的性别。女性同时遭受的是来自男女两种力量的夹逼,而“你以为你是谁”更是对自主性的否定。这种否定如影随形地伴随着露丝,她思想的不断徘徊则与这种否定,以及因否定衍生的渴望、因渴望衍生的自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小说的标题有些也被赋予了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含义,有些则是以一种象征性的符号悬置于上空。

门罗的小说虽然有着强大的现实主义的基调,但她并不排斥符号的运用。相反,因为门罗叙事节奏与推崇快节奏的一般短篇小说不同,她的脚步通常是放慢的,她的小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的掌控力。她的小说似乎并不在意篇幅的限制,同时又在稳定的前进中慢慢掀起波澜,很多情节看似无关紧要,最后却总能相互勾连,所以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填充符号。她最精妙的符号,是在一种从容不迫中十分自然地漂浮出来。比如在《野天鹅》中的酸的巧克力牛奶,露丝所体会到的感觉就是后来她被性侵犯时的感觉——“不愿意相信她渴望良久的东西居然如此令她失望。”

在小说集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篇当属《乞丐新娘》。这篇小说的开头的时间点是位于整个小说叙事进程的中段。在之后,门罗娴熟地运用着闪前与闪回的技法,自由地在前因后果中穿梭。这篇小说更是惊人地完美融合了方方面面的谱系:性与贫穷所孕育的羞耻、悖论式的情感、男性的虚伪与傲慢、关于爱的迷惘……最令人惊诧的是,她分割了肉与灵,女性可以在性中愉悦,即使这性中并没有爱。

而露丝和帕特里克的对话则布满了误解,两个人似乎永远无法理解对方。露丝在后半段突然崩溃徒劳地不想结婚,却最终在种种原因下选择了妥协——门罗从来不会将一个事件仅仅皈依于一个原因。露丝无法真正地理解自己,她也从不敢让别人理解自己,别人也从未想要去理解过她,她绞尽脑汁也从未理解过男人。

关于女性的生活,一切都是断裂的。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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