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教授）

乐工李延年尝为汉武帝演唱一曲新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牵引出他妹妹李夫人，上演了一出由荣宠无比到生死茫茫的悲喜剧。

八百多年后，为生计所迫、挈妇将雏漂泊到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的杜甫，也用诗笔塑造了一位“绝世而独立”的乱世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与帝王后宫争荣邀宠的秾桃艳李全然不同，这是一株空谷幽兰，珍重芳姿，气韵出尘。

佳人出身高门，却被“安史之乱”彻底改变了命运。叛军入长安，兄弟被杀，尸骨无存。娘家败落，世事盛衰如烛焰随风。薄情丈夫再娶新妇，孤高的女主人公只好带着一个贴身丫鬟飘零路途，幽居深山。

此诗若止于“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则基本未脱乐府的纪实模式。但诗人的笔墨轻盈宕开，由写实转向写“神”——佳人独处空谷，贫寒困苦却坚守节操，不入尘世，不事妆饰，清贫洁净，采柏子为食。结尾处更是魅力无穷——日暮天寒，佳人独倚修竹，单薄的翠袖在山风中轻轻飘动，清雅端庄，宁静寂寞，却有说不尽的楚楚动人之态。

古典诗赋中写佳人的作品可谓多矣，有的美在容颜，如《诗经·卫风·硕人》；有的美在仪态，如“回眸一笑百媚生”（白居易《长恨歌》）；有的美在神采：“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曹植《洛神赋》）。杜甫的佳人则美在韵致：竹柏似的清冷坚贞，空谷幽兰般的优雅高洁，神清气远，令人见而忘俗。

问题在于：杜甫真遇见过这样一位“佳人”吗？此诗是写实还是虚构？

前人今人为此争论不已。有认为实有其人，也有持“比兴寄托”说，云老杜是夫子自道。相比之下，清代黄生之说较为折中：“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杜诗说》）。

今人萧涤非先生则说：“在这位佳人身上我们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和性格。我认为这首诗的写作过程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差不多，只是杜甫没有明白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已。”（《杜甫诗选注》）

杜甫一支如椽诗笔，既能宏大叙事，也能婉曲言情，他诗中写女性也十分传神。“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是战火中遥隔异地的妻子，美而孤独；“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新婚别》），是送夫从军的新嫁娘，美而决绝；写和亲的昭君“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咏怀古迹五首》），叹息不尽；写夔州至老未嫁的贫苦村姑“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负薪行》），饱含同情。

《佳人》一诗却极是曼妙。妙就妙在没有明白说出，游移于虚实两端之间。纯然写实，则乏张力，缺想像空间；假托虚构，寓意寄慨，又易走入概念化一途。杜甫却像造型艺术家运用黄金分割律一般，在写实与寓意之间把握了一个最佳分寸。前人说“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佳人”恰是达到了“似喻非喻”的绝妙境地。

文学创作中，虚实相生是艺术通则。有意模糊界线，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乃作家常用手法。即使是以纪实为主的报告文学，也须对事件提炼、概括，作艺术处理，已非纯然的“实”；曹雪芹《红楼梦》故事的起点就是虚构，大荒山青埂峰下一块女娲补天用剩的顽石通了灵，演化出一部悲金悼玉的人间故事，但她却被称作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盛衰荣悴，悲欢离合，人生百态，诗赋书画以至建筑、医药、烹饪等，又处处透着“实”的具体、精细。通篇虚荒诞幻、漫无边际的艺术境界中，洒的全是真实人生的辛酸泪。

由此角度理解杜诗，就不必深究“佳人”是否实有，佳人的遭遇是纯写实还是有虚构。佳人也好，杜甫也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情怀品节，交相辉映。“佳人”在有意无意间传达着诗人的情感，诗人的精神境界则是“佳人”的光源，让此美丽形象熠熠生辉，意蕴无穷。

2023.11.11

供图/王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