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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生育:重塑的自我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26 21:00

中国的独生子女一代,在被抚养长大的过程中,很少深刻体会到性别间的差异。在我访谈的女性之中,有超过一半的人告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与男性在学业、事业上平起平坐地竞争;一直到结婚、生儿育女后才发现,两性之间存在的差异,不仅体现在职场的待遇,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

2021年中国第四期妇女社会地位调查的数据显示,0—17岁孩子的日常生活照料、作业辅导和接送主要由母亲承担的家庭分别占76.1%、67.5%和63.6%,已婚女性每天家务劳动的时长也明显超过男性。我们常说,时间花在哪里,成效便在哪里。在这些数字背后,往往是一位位母亲长期在家庭中的付出,相伴而来的则是或隐或显的身份约束,而家务劳动的价值又常常为人们所轻视。

脐带从未在母体和婴孩之间真正消失,两者之间隐形的联结让女性成为母亲后,常常担心自己的一个行为、一个选择会直接或间接影响孩子的健康成长,并将其内化为自我的道德压力。凡是对孩子有益的,尽一切努力去做,凡是可能对孩子不利的,尽一切努力去消化、隔离和放下,哪怕需要自己忍耐不适和苦痛。母亲们要么被迫放弃曾经梦想追求过的人生,要么将自己训练成“三头六臂”,却依然感到分身乏术、顾此失彼。她们情不自禁地发问:为什么和爸爸们相比,留给妈妈们的人生选项看起来更少?是不是生孩子、喂奶、育儿这些事,将女人和男人从此引导向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上?我们试着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重新思考过去不容置疑的认知。在女性幽微的心理变化中,在为人母的日常生活里,我们会看到她们的矛盾与自救。

“为什么他还是他,我就不一样了呢?”

韩冰就职于上海的一家医药公司,出生于1980年代末期,童年在豫南农村度过的她,仍记得老家村口用大红涂料刷在土墙上的一条醒目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这两年她回去探望亲人时,发现昔日的村庄发生了很大变化,大红色标语也早已不在了,可是那行字依然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记忆里。作为独生子女一代,从小到大,父母都鼓励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和男孩一起竞争。韩冰从学校走到工作岗位,一路上都非常努力地去实现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刚刚进入婚姻的时候,她也从未感到二人之间有任何人生发展方面的差异。

韩冰和丈夫相识于一次工作会议,双方投缘,迅速开启了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巧合的是,两人的成长背景也十分相似:18岁时离开家乡小城去大城市念大学,毕业后通过企业的校园招聘来到上海就职,进入理想中的外企,起薪、职位相同。父亲都在小城市做生意,母亲从旁帮忙打理财务,管理各种琐碎事务。相似的成长背景,一定程度上,为他们在彼此欣赏喜爱之外,加上了一道现实的保障。韩冰开玩笑地和丈夫说过:“我们还真是门当户对,势均力敌。”恋爱一年后,两人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婚姻。婚后,韩冰总是尽力把自己和上一辈那种旧式、传统的“妻子”区分开来。她坚持认为,妻子的身份并不意味着需要顺从另一半,家里的大小事情应该由两人商量做出决定,家务也应该分担完成,而不是默认为妻子一个人的工作,她坦言:

刚结婚的时候,我老公可能还是受了老一辈的影响,对老婆应该怎样怎样做还带着固定思维,比如说,要多承担一些家务,包下采购、做饭、打扫的活儿。我直接和他说:你不要对我有这种期待,我比较粗糙,不怎么会干家务。他在生活上是更细致的,做家务也比我更擅长,小时候,他父母在外地做生意,逼着他很小就会自己做饭了,是能烧三菜一汤的那种 水平。我们结婚后,基本上是他做饭,我洗碗,每周找一天一起打扫卫生。我工作忙,顾不过来的时候,他会抱怨几句,慢慢地,他也能接受大家一起干活的模式。

韩冰做妈妈的过程也相当顺理成章,那一年她29岁,“家里的长辈催我们生个娃,我也没有想太多,觉得反正结婚就是要生孩子的,生就生吧”。她有信心生完孩子后继续上班,并不觉得有了孩子就会对自己的工作产生影响。怀孕期间,她几乎没有孕吐等不适反应,保持着和平日一样的节奏,挺着大肚子开会、加班,直到生产前一周才放下工作,回家待产。

女儿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出生,顺产。韩冰的第一感受是:“很神奇,女人竟然能有这样的能力。”生产完的当天夜里,护士把孩子抱过来说:“来吧,你需要开乳,宝宝就是你最好的开乳师。”她原本以为是温馨、充满爱的一个动作,完全没有料到女儿像一只小老虎一样狠狠地咬着她的乳头,吸上来的第一口,疼得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折腾了半小时后,在护士的指导下,女儿才终于顺利吸上了初乳。韩冰和丈夫第一次尝试着给婴儿换尿布,轻轻擦洗柔软娇嫩的身体……笨手笨脚地完成了一整套流程,女儿饱足后酣睡的样子,给了她极大的信心:照顾小孩似乎没有那么困难。

从医院回家后,韩冰的考验才真正来临。第一道坎是很多新手妈妈都会遇到的—哺乳。不管是医生、身边的朋友还是媒体上的育儿视频,反复给她灌输的观念都是:母乳百利而无一害,再好的奶粉也比不上母乳所含的丰富营养;母乳一定要坚持亲喂,不仅有利于培养母婴之间的感情,还方便随时随地满足小婴儿饥饿或是奶睡的需求。全球育儿畅销书《西尔斯亲密育儿百科》(The  Sears  Baby  Book)更是把单纯的哺乳喂养行为上升为母亲的义务,视哺乳为亲密育儿的一种象征,它可以让母亲和婴儿的关系更紧密,能够让妈妈更加直观地知晓并且及时回应宝宝发出的信号。在孩子还未正式来到之前,韩冰对这一套理念深深认同,并且信心满满地认定,其他妈妈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可以。没想到,女儿的“不配合”给她上了现实一课:

一开始小孩每隔一两个小时喝一次奶,感觉是不停地吸。我的乳头破了皮,流血结痂后,过了几天又再破皮流血……这些我都忍了,反正大多数妈妈都得经历。让我抓狂的是,出了月子以后,我女儿就不肯吸我的奶了,不管怎么样都亲喂不成,她吸一会儿就没耐心了,宁可饿着都死活不吸。我改成用吸奶器后,新问题来了:我睡不好或者累了,奶(量)就会变少,(女儿)没吃饱就会哇哇哭,分量都变轻了。我就很焦虑,觉得自己明明有这个器官,却没办法满足(女儿的)需求。看到那些能存很多袋奶的妈妈,发在朋友圈里,我就很羡慕。

喂奶这件事就是每天不管怎么样都得完成的工作,还永远有一个期限,每隔两三个小时,必须要从我身体里抽出180毫升的奶来。如果没有那么多,我就会很沮丧,觉得自己好像是只吃草、不做工的奶牛,不是一个好妈妈。

什么时候给孩子断奶这件事,我也纠结过。女儿一天天地长大,我的产量慢慢跟不上需求,她长期处在一种“将够吃不够吃“的状态里,让我更焦虑了。

对母乳喂养的狂热以及焦虑如影随形地陪伴了韩冰五个多月的日日夜夜。当女儿不肯吸奶,她买来一个电动吸奶器,每次泵完两侧乳房的奶要花上30分钟,吸奶器使用过后,每个部件都要清洗、消毒,以避免母乳残留在管子和缝隙里。泵出的奶会放在专门的一次性母乳储存袋里,她会在上面细心地贴上标签,记录好时间,放入冰箱冷藏,以保证新鲜度。一般白天的十来个小时里需要吸奶3—4次。为了防止堵奶,每天半夜她也会起身,把上面的流程再走一遍,吸奶器“嘟嘟”的声音,提醒着充满困意的她: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为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小生命工作,你是她目前最需要的人。随着女儿长大,胃口越来越好,韩冰的母乳“产量”实在跟不上女儿日益增长的高需求后,她才从每时每刻为母乳而努力的幻想中醒来,开始了奶粉喂养。她庆幸女儿除了刚开始有一些皮肤过敏之外没什么异样,否则可能会为之深感自责,毕竟她曾经设想母乳喂养至少要持续一年以上。母乳喂养的不顺利让她褪去了初为人母时的一些天真,仅这一项工作就证明做一个“好妈妈”不容易。

产假结束后,韩冰如期返回公司上班。她身边有几位朋友为了能在孩子3岁以前给予足够的陪伴和照料,辞职成为全职妈妈。韩冰从未考虑过这个选项,只是在原先的工作轨道上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整—怀孕前,她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9点以后。当妈后,为了照料女儿,她和上司商量调整成每天傍晚7点前下班,到家快速吃好晚饭,度过短暂的亲子时光,哄睡女儿后,再处理两小时工作,上床睡觉的时间一般都在12点之后。把时间调整成更符合孩子需求的作息,看似完美兼顾了工作和育儿,然而连轴转的节奏让她倍感疲劳,心里也盘桓着多重困惑—职场女性成为母亲后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陪女儿时间少了,应该感到愧疚吗?是不是得把工作放一放,优先做一个好妈妈?在访谈中,她向我坦白了自己内心的左右互搏:

工作了一天没有见到女儿,我会尽量早一点回家陪她。有时候为了陪女儿,工作安排不过来,我又会忍不住想:做了妈妈,是不是真的就很难把工作做好。有时候自己想放松一下,和朋友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也会内疚地想着是不是应该早点回去,毕竟婆婆或者我妈妈在家帮忙带娃,总不能让她们太辛苦。

女儿6个多月的时候,也就是2020年春节期间,新冠疫情开始了,当时气氛还挺紧张的,为了帮我们带孩子,我爸特意从老家坐火车赶过来……有一段时间,家里挺混乱的,我甚至想过,为什么自己偏偏在那时候生了个孩子。但我观察了一下我老公,他完全没有这些念头。

比起丈夫,韩冰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成为母亲后,自己心里陡然有了难以言说的包袱。在社会对于母性的幻想中,到了某个阶段,女性当妈妈的强烈渴望就会被唤醒,照料孩子的责任和能力更是天然铭刻在一个女人身体里,更近乎一种本能,无需刻意习得,甚至还附加了一些相配套的品质,比如隐忍、自我牺牲、愿意做一些重复的家庭琐事……一旦做不到、做不好,初为人母的女性可能会陷入“为什么别的妈妈可以,我不行”的自我怀疑之中;而在拥有多年的母性经验后,又会发现自己始终生活在他人的节奏里—满足孩子不同年龄阶段的需求、配合丈夫的事业发展,那时或许会陷入另一维度的自我怀疑中:这一切是否值得?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Rachel  Cusk)在《成为母亲》(On  Becoming  a  Mother)中真实展现了怀孕、生产、养育的整个过程,用自述的口吻讲述了作为新手妈妈的焦虑和困惑。她在书里这样写:

孩子的出生将女人和男人区分开来,也将女人和女人区分开来,于是女性对于存在的意义的理解发生了巨变。她体内存在另一个人,孩子出生后便受她的意识所管辖。孩子在身边时,她做不了自己;孩子不在时她也做不了自己。于是,不管孩子在不在身边,你都觉得很困难。一旦发现这一点,你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矛盾之中、无法挽回,或是陷入某种神秘的圈套,你被困在其中,只能不停地做无用的挣扎。

自从生命里多了一个小孩,韩冰感到自己不明就里地陷入了类似的某种神秘的圈套,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她都会加一些前提:这样或者那样做,是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没有考虑小孩的感受?反观身旁的丈夫,似乎丝毫没有受到角色转变的困扰,只有自己进入了挥之不去的多重矛盾里。生孩子之前,身为独生女的她,身处的家庭环境和所接受的教育,都让她自信可以在学习和工作上做到同一个男性没有任何区别;在亲密关系里,她也一直认为和丈夫是平等相待的。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她成为母亲以后。她不再是她,是另一个被重组的人,不得不放弃、打碎一部分旧有的自我,才能和外界的轨道重新取得连接。她曾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他还是他,我就不一样了呢?”当认识到这个事实时,她感到自己仿佛登上了一列火车,从车窗望出去,能看到之前走过的道路,却很难再下车回头、与之相交,只能默默地接受渐行渐远的命运,任由这列火车开向满是山丘的陌生远方。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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